沈怀川一同带来的还有这些天的食物。
山上荒凉,南风带人开辟了一处平地,简易地搭建了个屋子,临时储存粮草。
沈怀川一行人来得急去得也急,看这边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放下粮食就带人离开了。
百姓的情绪不是很稳定,围着许清徽问东问西。许清徽一直在忙着应对,待她回过神来,沈怀川早已不在了。
她不了解沈怀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带来了粮食,应当是前来援助的人。别的她也不方便多问,便派了一人去同谭典史回禀这边的情况,又领着自己带过来的人回去寻杜知县了。
待许清徽带人赶回县衙,已经是傍晚了。
连着下了许多天的暴雨终于暂时停歇,头顶的浓云散去,西边的天空染出瑰丽的暮光,像燃起的新的希望。
县衙很是简朴,却整洁干净,只有地上是人往来的泥脚印和雨水。时不时有年迈的老仆上前清理,彰示着县衙主人对此细节的在意,也展示着县衙内部管理的严明。
处理好手头事务的官吏已陆陆续续回到县衙集合,等待着上头的下一步命令。
县衙大堂里,县令杜衾年于高台稳坐,认真细致地查看递上来的报告,眉头上的“川”字若隐若现,一看就是很久没怎么展眉。
有衙役回禀吞龙江新决堤的口子已经堵上了。
杜县令回神,台下的治水吏已差不多到齐了。
这算是这批治水吏同他们在龙栖县最高领导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堂下立着的众人都有些忐忑。
但杜县令却比想象中和蔼,问了众人一些关于前夜救灾的感受于看法,并加以安抚。
却也很快结合现实需要,给众人安排了新的任务。
许清徽、郑问渠、王洽三人被安排去复勘昨夜决口的情况,最好能查明决口原因。
本来这个任务只点明了王洽一人,毕竟他今日一直忙于修补堤坝,对决口附近的情况相对熟悉。
但一个人人手不足,许清徽和郑问渠便自动请缨前去帮他。
通常,经验不足的治水吏是没办法直接分析出决口原因的。
所以虽然这个任务分给了他们,但杜县令的意思更多地是倾向于搜集更多资料,如何回来交由有经验的老吏分析。
但事发突然老吏忙于其他任务,无暇实地考察,所以这个任务才落到了他们头上。
由于天色已晚,夜间探查不清,所以他们三人可以待到次日清晨、天薄薄亮的时候再行出发。
从前夜到现在忙活了一整天后,三人终于短暂地得到了休息的机会。
三人分批前去沐浴,穿着这身湿衣服在雨中泡了一天,浑身湿漉漉地十分难受。
许清徽是最后一个洗漱完的,她刚回到工部厢房,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放置着烛台的木桌上,是已放置多时的饭菜,已经差不多凉透了。边上几碗热姜汤,倒是还温热,冒着气。
见许清徽回来,郑问渠朝她努了努嘴,说道:
“方才厨房送来的。姜汤还热着,趁热喝。”
厨房的细腻令许清徽感到有些差异,她本以为如此慌乱的状况下,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细节,甚至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
先前拥挤的厢房此时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其他人都领了任务出去了,连夜不得歇息。
三人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谁也没有多话。
许清徽是因为在琢磨接下来的事情,她认真想东西的时候,总是很安静。
王洽则是一贯地话少。
倒是一向话密的郑问渠难得安静了下来,使得场面有些怪异。
郑问渠是确确实实有些被这一天的经历惊到了。
他本怀着一腔抱负前来,但面临到现实危机时心理防线却有些崩溃,故今日一天都有些恍惚。
倒是许清徽这一天里表现出的临危不乱颇令他惊奇,也正是因此,他在反思自己的不足。
时间宝贵,三人很快收拾了一下就去休息了。
床侧的屋顶今日没有漏雨,又劳累了一天,许清徽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还未亮,三人就收拾了些干粮的物件动身了,从府衙赶到决口处,天也就差不多亮了,复勘工作便可以开始。
这一天也是阴天,但头顶的云不再像昨日那般墨黑恐怖、似乎要吞噬人间,反而浓淡相宜,像一副黑白的水墨画。
昨日翻滚咆哮的吞龙江今日水势也平稳了许多,宽阔的江面偶起波澜,一望无际,若没有大风浪,倒很适合船只航行。
许清徽没有直接登上堤坝,她循着山路到了坝底,站太高看不真切,她想近距离查看坝基的情况。
一看却发现这里的沙土非常不对劲。
坝基附近的沙土在连日暴雨的浸润下,早已变得非常稀松,又受到雨水和越过堤坝溢出的洪水的冲刷,导致许多沙土早已被冲走。
坝底失去了周围护持的沙土的支撑,在连日暴雨狂风导致的凶悍的江水的冲击下,好几处已出现细小裂缝,摇摇欲坠。有些细缝周围有进一步加固的痕迹,但显然,并没有办法从跟不上解决问题。
三人都非常清晰这是多么危险的预兆。
昨日的决堤,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三人细细勘探,仔细记下了出现缝隙的情况。又回到堤坝上,查看昨日修补的堤坝。
昨日丢下去填补决口的沙袋和石头,有不少被汹涌的洪流冲击到了决口下方的。
此时洪流已经止住了,石头和沙袋裸露出水面。站在高高的堤坝向下望,像从长堤中长出了一朵褐色的花。
沙袋和石头一层层垒起,挡住了汹涌的江水,此处的决口,确实是暂时挡住了。
“我听说昨日修补堤坝时,有人失足跌落下去了。找到时,已失了性命。”
郑问渠呐呐开口。
江面一片平静,仿佛昨日的凶险只是一种幻觉。
听到郑问渠的话,许清徽略感震惊。
昨日她忙于发动村民修筑下游的临时堤坝一事,确实是没有注意到其他地方的情况。
郑问渠更擅长与人打交道,加上他负责昨日的采买,会接触到不同分队的人,消息面也更广,知道这个消息倒也不足为奇。
“嗯,加上我来之前,一共掉下去了五个。”
是王洽沉稳的声音。
他昨日就在堤坝之上,是以对这个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些。
“昨日风大浪急,又天气阴沉、视线不明。”
“一个大浪过来,人就没了。”
连施救都来不及。
郑问渠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却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解下身上带着的酒囊,这是他带着,为了淋雨遇冷时,暖身子用的。
酒囊微微倾斜,清酒宣泄而出,砸在堤面上,汇成小溪流入江中。
算是三人对于昨日同胞无声的祭奠。
三人又勘察了其他内容,暂时没发现大问题,一天也已经过去了,天又要黑了。
三人不敢耽搁,便赶回县衙同杜知县复命。
杜知县知晓消息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原本准备吩咐下去,按照原先惯例,修补堤坝上的缝隙。但这时恰好谭友源前来回禀灾民安置之事,杜知县有意培养他们三人,也没有让他们避开,就在大堂一侧候着旁听。
虽然连日操劳,杜衾年眼底的青黑之色清晰可见,但他仍衣着仪表清晰整洁,可见是注重礼仪与细节之人。
而堂下回禀的谭友源则风尘仆仆,满身泥浆,衣服看上去是从前天回到龙栖县就没换过。脸上也胡子拉碴的,没有打理。整个人显得十分不拘小节。
“回大人,当前流民已分散安置。以城南积善堂为最多。”是谭友源在同杜衾年汇报流民安置情况。
“但流民过多,难免住所过于拥挤。更重要的是,粮食只出不进,按目前趋势,其他府县救济的粮食,只怕不过半月,又将耗尽了。”
“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大人定夺。”
许清徽看着杜衾年一直紧皱的眉头,顿时有些理解他的疲惫。
同时许清徽想起了郑问渠他们先前提到过的前任知县冯知县。龙栖县事务繁杂,又事事都找知县亲力亲为,这样下去铁打的身体自然也是熬不住的。
听见谭友源的话,杜衾年略一思忖,回应道:
“前日,外地一位义商听闻本县灾情,自发购买了粮食,不日将运送至龙栖县,可解粮食之急。”
“此事,已交由宁县丞负责了。”
一县职官之中,县丞负责管粮司、征税,正是在职权范围之内。
闻言谭友源脸色微变,似是没有料想到还有人会向龙栖县运送粮食。
杜衾年抬眸看了谭友源一眼,装作没有看懂谭友源的神情。
“不知是哪里的义商,竟如此慷慨大义?”谭友源追问道。
“谭典史,做好你分内之事便可。粮草自有宁县丞前去对接。待接到粮草,自会知晓。”
立在一侧的许清徽莫名听出了杜衾年与谭友源对话中的对峙意味。
她不动声色底地看了二人几眼,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尤其是谭友源对杜衾年的态度,不像是真的恭谨。
但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治水吏,还是别妄自猜测的好。
于是许清徽收心,当作对堂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觉,心思回聚到方才杜衾年所说的内容上来。
外地义商,还带来了大量粮食?莫不会这个人就是沈怀川吧。
先前沈怀川大量筹集粮食与药材,还与齐云山脉的山贼做交易,该不会就是为这事打算的吧。
针对沈怀川的计划,许清徽确实猜对了三分之一。
一方面他确实是与山贼合作,以便顺利通过齐云山脉。
但他所走的路线,并非车马陆路运输,而是水运。龙栖县受灾严重,陆路马车运量有限,损耗又太过严重,加上路上若阵势过于浩大,引起山贼半路反悔、接下粮食与药材也未可知。
所以,他需要选择一条更为稳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