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领头的林家三老太爷安排人准备上等房间招待差役,自己却连水都顾不得喝就把庄头唤过来:“县里有什么新消息吗?”
可这些庄户又知道什么?
庄头摇摇头,又说:“如今还是在审梁家,没听到有什么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进城报信了,想来老爷们不久便会来拜见。”
众人听了他的话,心才放到肚子里。
那还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们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余,日日担惊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后就赶紧叫人送热水沐浴,里里外外换上新衣,然后聚在林三太爷房里喝茶说话。
才安稳了这么一小会儿,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林三太爷的儿子一头扎进来,毫无礼仪风度地问道:“父亲,御史大人在何处?快叫人拦下御史大人,万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状房看梁朗阁父子——”
陈二老爷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问道:“梁家出什么事了,难道提学大人的谕书已递到,剥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
不是剥功名,却比剥功名还贴近死路,他半闭着眼,带着绝望说:“有路岐人在告状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传,连唱几天了!唱的正好就是梁家不知哪房的一个被逼着跳了河的丫头假扮仙姑报仇的故事!那曲儿实在勾人怒火,大伙现在每天都在告状房外群声激愤,恨不得直接扒了院墙,打杀了梁家人!”
偏那告状房里住的多半儿是告梁家的,也有告他们这些人家的,全都不是老实安顺的百姓。他们派了家人去赶那路岐人,却被暴徒当场殴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们的人挨了一顿打才出手……
把他们赶回来了!
这些年喂的银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赶着巴结喂饱了他们多少年的世家乡宦的家人,一个个倒都装起为民做主了!
几位老爷、老太爷听说,也要气破胸脯。但他们原就在家中养尊处优,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边也跟着受了些府、县官员的优待,自诩有胸怀气度,不能像子弟们那样不沉稳。
林三太爷又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儿子,压抑着语声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梁家原先的庄上去,你们小心拦截,盯紧了路,别叫大人看出蹊跷。”
把黄大人好生接来,绕过告状房的所在,直接进咱们王、陈、徐、林几家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这些暴民冲撞了大人!
众人在院里商量着从城里绕路堵他,却不料黄御史带来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里借调的精英,林家来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庄子时,便已惊动了这班差役。庄子上又没什么严密布置,做班头的领着好手悄悄潜到屋后偷听,正撞上林三太爷要他们拦截大人。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让这群不知来历的人去堵截大人!
他们这些差役是做仪仗来的,不足以对抗这么个大家族,须借外兵。那县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们巡按莅临之事,以免坏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里外就有千户所城,他们手里有大人的帖子,待会儿分派几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户所请他们派兵护持。
几人转眼计议定,一个人转身就走,回他们歇脚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时撞开窗扇,摸出腰间朴刀,架上了那些曾经被他们尊重服侍过的老爷们的脖子。
差役们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贼”时,黄觉生却在一片原属梁家、如今被清出来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边,听了一段特别的诸宫调。
倒不是什么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击节自唱,有个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围一群乡民团团围着他们,拖着锄头、耙子,手上还带着半湿的泥土,却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处听曲,时而高声叫好,时而痛哭,时而詈骂,听得如痴如狂。
黄觉生是风流名士,见那唱的虽是村人,选的宫调、伴的笛声却都不俗,又有许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唤赶车的人往那边赶几步,好听他唱的是什么。走得越近,声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几个词,也越能感觉出乡民们的狂热。
他嫌底下车轴响得吵人,索性跳下车去,大步朝着人群挤去。同行的田师爷和差役们紧随在后,拎着衣角小步跑动,觑着人少、能从人头顶上略看见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们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进人群只听得一句【尾】:“我万恨千仇,累石艰深,欲断难休!”
分明是清丽如珠的中吕调,配着他有些苍老嘶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凄厉惨淡之感,听得人心头酸冷。
黄巡按不觉身上汗毛倒树,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继续听他下面唱什么,那人却只再说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问其姓名籍贯,因甚作乱。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边,梁家土地世租佃,杨氏孤女单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呵!这是怎么样一个故事,曲本里的梁家跟本地的梁家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黄巡按微踮脚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人,也不嫌他村气,也不嫌他嗓子哑,只盼着他能赶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汉子将手中竹板拍了拍,朝众人摇摇头道:“这一回《白毛仙姑传》只唱到这里,后面的待我过两天进城再学来吧。好在曲虽未终,咱们都已见了喜儿被殿下所救,再不用怕她叫梁家的毒母恶子和走狗们害死了!”
人群翻腾了,想起阵阵像叹息愤恨又像哀嚎哭泣的声音:“一定要重重地惩治梁家!那梁家势力虽大,咱们殿下也是做青天的,岂会怕他?”
“不光殿下会罚梁家,仙姑定也一定会降罚给梁家,叫雷劈了他们!水淹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