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八使着那一套诡异的步法,尽情地在树林间上蹿下跳,仿佛天目山上的猿猴般敏捷。他双腿屈起,两臂张开,如同大雁般朝空中飞去,一道人形的黑影投射在浑圆的月亮上。
几个潇洒的起落之后,笼罩在月光中的胥王庙就出现在眼前。庙前还燃着熊熊的篝火,一个瘦削的人在火堆旁蹲坐着,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
“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他忍不住赞叹,感受带着桂花香的夜风在发丝间穿过,清凉不冷,最是舒服。
胥王庙坐落在一片密林之后,虽人迹罕至,可秋天却是整个新城最美的所在。
那片密林之中,有着一株百年桂树,南八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桂花树,秋风一起,纵横的枝干间缀满了繁密的金黄色小花漱漱而落,如同金匠凿碎的金粉在天地之间飘散。
百年桂树仿佛一支树立在钱塘江畔的香烛,无烟无火,却肆意燃烧。
幽幽的甜香四溢,让南八的每一夜,都酣眠在美梦之中。
每年这时,林婆婆就会在桂花树下铺上一层洁净的白绢,等着风把桂花吹落。一夜之后,宽大的绢布就被金黄的花瓣铺满,小巧的花朵呈四瓣,仿佛金线密织般紧贴在白绢上。
林婆婆将新鲜的桂花收集起来,做成桂花干储存,给码头上往来的旅人和来食肆的客人提供免费的,清甜的桂花茶,做成桂花蜜,给南八他们变出吃不完的桂花糕点。即使到了隆冬时节,桂花的香气仍在,持续地飘散在他们鼻尖,滋润他们的脏腑。
不过这个巨大的桂花树,实在太过慷慨,林婆婆前年收集的桂花,直到今年都还没吃完,想必今年秋天林婆婆也不会再来林中了。
南八贪婪地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丹田发力,继续朝火堆旁飞奔而去。
一个滚烫的小球从一只干瘦的手掌中飞出,带着烟火的热气,劲力十足,像一枚弹丸般迅速地射向南八的面门。
袭击南八的正是火堆旁坐着的那个人,他虽背朝着南八,却也能仅凭声音精准地将判断出南八的方位。
南八的轻功被这一道劲气打破,顿时脚下飘忽不稳,从半空之中,一头栽了下来。
“干嘛!谋杀啊!”南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摸了摸怀里的食盒,幸好没碎。
他在下落的瞬间,握住了飞来的小球。
小球的热度已减退不少,拿在手里温温热热的,还散发着一股香气,将手掌摊开,南八眼睛亮了亮——
是一颗板栗。
“怕你在朋友那里受了气,吃不饱。”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传来,“这林中落了好多板栗,无人收捡,白白烂掉的,不如烤来吃了划算。”
南八已来到那人身边,那人也回过身,笑看着南八。
火光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清晰无疑,断不会有人认错,毕竟满城都贴满了他的画像!
竟是三天前从码头上偷了通关文牒,在众人的围堵下跳水逃脱的老头!
怪不得张巡一直找不到他,谁能想到这老家伙竟然一直躲在南八的胥王庙里!
“我吃的饱着呢,能受什么气。倒是你,一天没饭吃,不也没饿死么。”南八竟然丝毫不惊讶,他坐到老头身边,将食盒递给老头,“没想到你这老头还会烤栗子,早知道就不给你带吃的了。”
“别一口一个老头,老头的叫我,你既然学了我的功夫,那就得改口叫我一声师父!”老头接过食盒,一脸怒气。
“都成通缉犯了,还想着当人师父呢。”南八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嘿!”老头作势挥舞着拳头,“还不是你那个叫张巡的好兄弟,多亏他的福,大爷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体会过被全城通缉的感觉呢!”
“这真是你第一次犯事儿?”南八歪着头看着他,一脸认真,“我说的犯事,可不止是偷文书这一项。”
南八回想起张巡方才告诫自己的话,一双锐利的眼睛,在老头子深蓝色的衣袍里来回扫视,似乎想确认他空荡荡的衣服下面到底有没有藏“大量的火药与兵器”。
“自然是!”老头一口咬定,眼神却有些闪烁。
“你就蒙我吧,”南八拨开坚硬的板栗壳,将完整的栗子扔进嘴里,一副完全不相信却也无所谓的模样,“我是因为想学你这手功夫才收留你的,想来你这副模样也没本事翻出什么大风浪,现下小爷已经学的差不多了,要么你赶紧离开新城,要么我就只能送你去见官了。”
“好个大言不惭,卸磨杀驴的臭小子!”老头指着南八的鼻子怒骂,“不过学了两式半,你还真以为自己神功大成,天下无敌了?我老头子实话告诉你,就你现在这火候,还差得远呢!”
南八伸手,从脚腕上取下两个沉重的沙包,往地上一丢,也不说话。
老头子的脸色变了变,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绑着沙袋练着轻功的,不过短短三日,就将他教授的轻功学到这种程度。他想到南八方才在林间穿梭的,轻松无比的身法,一时之间表情复杂。
可真是一个练武的好苗子啊,若是将一身武艺全都教授给他的话,自己这辈子的绝活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收留你。”
老头将食盒放在怀里,肚子咕咕直叫,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问吧。”
“第一,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第二,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可有妻儿老小?第三,你究竟做何营生?”南八脱口而出。
“是你那个朋友教你问的?”老头苦笑一声,“问题太多了,我一天只能答一个。”
“这还需要人教?”南八不屑,“衙门里审犯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么。这样吧,咱们也别讨价还价了,第三个问题,想必你也不会说真话,反正在衙门那里,你就是个小偷,逃犯,我不问也罢。”
南八伸出两根手指在老头眼前晃了晃,“你回答我前两个问题,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我可以用船将你送到平澜渡码头,虽然你回家的路曲折绕远了些,可你也不会被新城的衙役们抓住了。其二,我可以收留你到寒露之后。”
“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和那姓张的小子是兄弟么?”老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只想从自己这里学功夫的男娃,要帮自己逃脱。
“因为我相信你不是什么坏人,坏人不会将自己混成你这样的。”南八侧过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趁你睡着的时候,我翻看了你的包袱,一个随身带着要送给小孩子的礼物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这个“贼人”的包袱里,除了一床单薄的被褥,便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和一方手帕。看这老头的年纪,那些奇巧有趣的小东西想来是给孙子带的吧。
而那个手帕,一看便知是女子贴身之物,还用红色的线绣了一个“婷”字。
“为什么是寒露之后?”老头的目光闪了闪,继续问道。
“寒露一候,鸿雁来宾。”南八念了一句从张巡那里学来的诗词,缓缓地说,“我的兄弟,就是那个一定要抓住你的张巡,他曾给我讲过大雁的故事。”
南八伸手朝天上一指,黑夜空空荡荡,万鸟归林,早就没有鸿雁的痕迹了。
“你知道有个倒霉的老头么,他被困在很远很远的北方,足足有十九年都没能回到自己的家,那地方冷得吓人!多亏了鸿雁的帮助,他才能回到家乡,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早已经改嫁,老母亲也病死了,他的兄弟们接连遭难,服毒的服毒,自尽的自尽,全都相继辞世了。他好不容易回到家,却还是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老头仿佛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个大大咧咧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黑瘦少年,怎么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
“虽然我不说,但我和我兄弟一样,都很喜欢这些大雁。他还告诉我,大雁们总是成双结对,对伴侣忠贞不二,是很痴情的鸟。每当我看见它们飞来南方,我就知道最近船上的生意会好起来了,四面八方的人都要开始回家,和妻子儿女团聚。那个名字里带“婷”的人,是个女子吧,我不笨,猜得到你心中有牵挂。既然心有牵挂,偷了文书也要回家,那你还等什么呢?寒露之后,最后一批大雁也迁徙到了南方,连鸟都不飞了,你还赖在我的小庙里干嘛呢?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呀,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原来,这少年包庇他,是为了让他回家。
“我没有家,也没有妻儿。”
落字如冰,冲击着南八的心房。
“什……什么?”南八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老人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平静地说,“咱们师徒也算有缘分,你自称南八爷,我叫罗四爷,第二个问题,已经回答完了。第一个问题,我是越州萍乡人,要回越州萍乡去。”
“见鬼,家都没了,回去干嘛!”南八有些怒了,觉得这个自称“四爷”的老头是在耍他。
“埋了我自己。”
所有生动的表情都从老头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冰冷,那种死一般的寂寞又笼罩了他,正如南八第一次在船上感受到的那种气氛一样。
落寞。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既然家都没有了,也没有挂念之人,又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回家呢?找个荒郊野岭,随便挖个坑,往里一躺,眼睛一睁一闭,几百年几千年也就这样过去了。南八百思不得解,口中的板栗格外没有滋味。
“现在没有家,可曾经也有过。”老头的山羊胡子一翘,似乎在笑,“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家乡。”
好孤绝的一句话,透着无边的寒气,南八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一把扯开食盒盖子,没好气地说,“什么死啊死的,真晦气!赶紧吃月饼吧你!”
南八又翻了一个白眼。心想,大不了这破庙从此分一半给这奇奇怪怪的臭老头就是了。以后张巡和许远来时,让他躲着点。
可没想到,就在盖子掀开的一刹那,这个孤绝古怪的老头忽然愣住了,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他颤抖地将手伸向一个个圆满如月的饼子,摸了摸上面精美的印花,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仿佛连话都说不出了。
两滴浊泪,吧嗒掉落在黄色的饼皮上。
“干嘛啊!”南八一扭头,看见这老头竟然哭了,心里一慌,“不用这么感动吧!”
人一哭,就显得可怜,更何况是个风霜老人。
一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捧着装满月饼的食盒,呜呜的哭声被刻意压抑在他的喉咙里,整个人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发抖,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终于要到饭的叫花子。
“这月饼……”浊泪还挂着脸上,老头呆呆地问南八,“这印上去的花纹……”
圆圆的月饼上,印的花纹既不是传统的龙凤或是牡丹,也不是富贵人家偏爱的元宝或是金鱼,而是一朵花瓣层叠的金菊,在花蕊的位置,刻着一只正在捣药的玉兔。
真是前所未见的奇巧可爱。
“你这臭老头,还说自己走南闯北呢,真是没有见过世面!”南八解释道,“这是家住墨玉林的林婆婆专门打的模具,每年都拿来印月饼呢!你瞧这月饼上的花纹,是别处都没有的,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你赶紧尝尝吧。”
“味道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老头声音沙哑,“这口莲蓉馅的月饼,老夫惦记了好多年了。”
他咬下一口酥软的月饼,金黄油亮的饼皮中,露出一层细腻的浅黄色。林婆婆还在这清香可口的莲蓉里独具匠心地掺杂了核桃碎,吃起来细腻与爽脆并存,口感丰富极了。
“啥?你还没吃就知道是莲蓉馅儿的啦?”南八没听清老头的后一句话,他皱着眉擦了擦老头的眼角,他最看不得别人流泪,“真是烦人,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把自己埋了,就告诉我一声,我有船,我送你。”
小爷可是有船的男人,送个想回乡埋骨的倒霉老头还做不到么?
“不用了,我不打算走了。”老人咽下月饼,眉飞色舞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夫好不容易找到了……”
“找到啥了?”南八问。
“找到了那么好的一个徒弟!功夫都还没传完,做师父的,当然不能走啦!”刚才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头突然不见了,他仿佛被神秘的力量附体,瞬间就生龙活虎起来,大口吃着月饼,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这个死老头!果然是在耍我呢!”南八朝天空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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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见你,还是在幽州。”许望与一位白衣人同席而坐,他冲着白衣人举杯,“你的衣服不挤么?”
许望在心里叹气,这个人真是永远没正形,穿的像是……他儿子。
“嘿嘿,”那人故作潇洒地笑,“本少爷永远青春年少,不过是一件书院的白袍,当然能穿下!”
“张巡的个子是和你差不多高。”许望幽幽地说。
话落,他看也不看白衣人渐渐扭曲的表情,呷了一口清茶。
“胡说!我怎么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娃娃长得差不多高。分明是这衣袍做的太大了。”白衣人很是生气,捧杯喝了一口,“我去过这孩子家的院子,他家很有些清贫,想来是他不愿意年年花银子做衣裳,索性将衣裳做大了些。”
“呸呸,”白衣人将嘴里的茶叶吐了出来,不满地叫道,“怎么是茶啊?酒呢?”
“酒太贵,招待不起大名鼎鼎的空妙郎君。”许望似乎在憋笑。
“嘁。”空妙郎君苦闷地拿手撑着下巴,挑了挑长眉,“你许大人不做官了,连酒都买不起了?你当我是许远么,哄小孩呢?”
“呵呵,可不是么?家境每况日下,还偏偏有贼要来光顾,将我辛苦积攒下的药膏偷了个精光。”许望吸了吸空气中弥漫的膏药味,明知罪魁就在眼前,却也不恼,“你穿这身衣服和我说话,我总觉得是在带孩子。”
空妙郎君被许望当众戳穿了,也不见羞愧。他哈哈一笑,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把一人高的长槊,献宝似的横在竹席上,一脸讨好,“杲爷那里拿来的宝贝,新出炉的,好用着呢!送你了!就当答谢从你家拿走的药膏。”
“俗话说,拆东墙,补西墙,拆补的都是自家的墙。你倒好,全拆别人家的墙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许望抚摸着闪着寒光的长槊,回想起自己也曾在沙场之上,横槊立马,横扫万千敌军。他心里感叹着空妙的狡猾,这块墙皮,空妙还真补到他心坎里了。
杲爷真是可怜,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兵器,就这么被这家伙给顺走了。许望叹了一口气,明日让远儿带上银子去杲爷的铁匠铺子里走一趟吧。
“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空妙开怀大笑,“术业有专攻,我是天下第一的盗贼,那便只干盗贼该干的事儿,至于打算盘嘛,还是交给你家的管账先生吧!”
这家伙,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到底听不听得懂人家话中的讥诮。
“既然你号称天下第一的盗贼,”许望来了兴趣,“那这世间可有你偷不到的东西?”
空妙愣了愣,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我来告诉你,”许望探身上前,微笑地看着空妙的眼睛,“这世间什么东西都能偷到,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甚至……至尊之位,”他顿了顿,欣赏着空妙那张俊俏的脸上闪过的惊讶,继续说道,“可却唯独偷不到,情与义,家与爱。”
声音虽轻,却重重落在空妙的心里,激起无限的回音。
这家伙,真讨厌,又想要教他做事了么?
空妙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咽下一大口苦涩的茶水,也探身向前,开口讽刺道,“许大人一生光明磊落,不偷不抢,可是……”他学着许望的样子,故意顿了顿,“你的家,不还是散了么?”
许望没有说话,神情冰冷,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了铁质的长槊上。他心想,是时候和这口无遮拦的空妙过上几招了。
空妙的眼神何等锐利,注意到许望的小动作之后,连忙认错讨饶,可语气还是那般轻松快活,“许大人饶了我吧!小人一时失言,论功夫,小人哪里是许大人的对手。”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我这儿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空妙郎君忽然直起身,嬉笑的神色瞬间消失,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到许望面前,“相识这么多年,我还能不了解你么,你这家伙甘愿蛰伏在此,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么?”
从空妙郎君掏出信封的这一刻,中秋之夜的恬淡温和突然被一股森然的寒气冲淡了。仿佛那不是信封,而是冰块,将本就寒凉的天气变得更凉,许望的目光如刀剑,叫人不寒而栗。
“多谢,”许望沉着脸,将信封握在手中,“辛苦你了。”
“能得到许大人的一声辛苦,再辛苦也值了!”空妙郎君洒然一笑,“为了找到幽州铁骑案的更多蛛丝马迹,我的骨头都要累散架了!”
空妙郎君转过身,故意转移话题,“今日中秋,怎么不见你的乖儿子,我的好徒弟,许远小公子呢?”
许望指了指窗户外,另一个院子的方向,温柔一笑,“远儿还在书房研读功课呢。”
“啧啧,这么惨,中秋之夜还做功课。”空妙从席子上站起身来,“没娘的娃娃就是惨啊,我这个做师父的,必须得去关怀一下我的好徒儿。”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拉住了他的白袍。
“换身衣服再去。”许望温声提醒。
“怎么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了,”空妙看着许望拽着衣服的手,狡黠一笑,“那我去你的房里随便挑一件穿上,挑一件最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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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许远坐在书桌前,身子直直的。他就连写一行小字,也是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模样。
“鸿鹄……”他歪着头思索,“真是有意思的鸟呀。”
陈胜吴广,志在争夺天下,以鸿鹄之志自比。苏武牧羊北海之涯,卧雪吞毡,以鸿雁传书自救。世间情爱,莫不以鸿雁忠贞为榜样。这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鸟雀身上,竟然被赋予了如此多的意义。
许远在洁白柔软的纸上,用墨笔勾勒出一只鸿雁的形状,脖颈纤长,翅羽宽大。看着它在一方洁白的宣纸上独自翱翔的模样,许远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妥,他蘸了蘸墨,继续画。
这样才对嘛。
他朝着未干的墨迹吹了吹,希望墨迹能干得再快些。
可就在这时,许远发现书房一角,本该被月光照亮的地方竟然一片漆黑,他抬头一看,差点吓得跌坐在地。
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房门外,身影印在窗户纸上,挡住了明亮的月光。
“谁啊?”许远壮着胆子大喊一声,这里可是许府,他的家,没什么好怕的。
一阵劲风袭来,窗户洞开,一个修长的身影落在许远的书架前。
来人风流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持一段纤细秀美的树枝。广袖宽袍,一身清气,人仿佛是从月亮上落下来的。
“空妙叔叔?”许远认出他来,随即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
空妙将桌上盛了清水的瓷瓶拿在手中,再将一段刚折的桂花枝插入瓶中。
这段花枝姿态舒展柔美,在细长的绿叶间,缀满了繁密的小黄花,许多小花还没绽放,小小的花苞像一只只握紧的小拳头。瞧他那缥缈的模样,配上一枝纤长的桂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神仙飞上九霄,上演了一出“蟾宫折桂”。
“什么叔叔,”空妙将花瓶挪到许远面前,一股清香钻入鼻尖,让人感觉灵台一阵清明。空妙不满地纠正,“叫师父。”
许远不置可否,轻微地撇了撇嘴。心想,这师父还不是你逼我认的。
“你将院里的桂花折了?真叔会不高兴的。”
“嘁,你师父神威盖世,难不成还怕那个老头?”空妙俯下身,几乎与坐着的许远脸对着脸。
他看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的严肃,只好开口解释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太板正,太守规矩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没动那个老头最喜欢的桂花树,我是从外面采回来的,一棵百年老树上折下的。”
许远默默看着他的表情,也不答话,这个师父口中的话,他向来分不清是真是假。
“这是做什么功课呢?”空妙咦了一声,从桌上拾起许远刚画的画,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三只神态逼真的大雁,两大一小,张开翅膀,从容地在千山之间飞翔,一行小字落在纸上。
“鸿鹄之志?”他笑笑,摸了摸许远柔软的头发,“不愧是我徒弟,好志向!”
许远也温柔一笑,问道,“空妙叔叔,你怎么来钱塘了?今日中秋,你一直在找的人可找到了?”
经许远这么一提醒,空妙仿佛想起什么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却没有发现自己多年以来随身带在身上的那副画像。
一贯宠辱不惊的他,竟然有些慌乱。
“坏了!”他意识到画像还在张巡的衣服里呢,立即就想往窗外飞出去。可他随即意识到,在他换衣服的时候,真叔就在许大人的授意下,将张巡的衣服折叠好,妥善地送出去了。
现下,只怕衣服已经又挂在张家小院的竹竿上了……
跑过去将画拿出来也不是不行……他发愁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腿,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那副美人图可是丢了?”许远问道,他一向知道空妙郎君对那副画的爱重,日日都要拿出来,对着画像自言自语的。
那副画许远看过,画中的女子其实并不能算是绝色美人,可她那热切温暖的笑容,却是让所有观画之人都能感受到快乐的力量。
他温声细语道,“不过一幅画而已,现下我再给你画一幅来,保证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许远立即铺纸研磨,慎重地举着狼毫笔,细致地画了起来。
很快,一个面若桃腮,生着一双杏眼的可爱姑娘就初具雏形。
“我徒弟还有这能耐呢?”空妙惊喜地绕到许远椅子后面,望着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出神。
原本的那副画,跟着他走南闯北,浪迹江湖,又日夜摩挲,早就有些破旧模糊。如今一幅崭新的画像跃然纸上,每一根发丝,每一朵珠钗,都与曾经的画完全一致,甚至,还要更清晰生动。就仿佛许远曾亲眼见过这画中人似的,完全将空妙心中最深的挂念描绘出来。
“满城的海捕文书,都是我画的呢。”许远淡淡地说。
三炷香的时间,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静静地躺在桌上。几朵桂花,掉落在她漆黑的发间。
空妙已然呆了,不是为许远的过目不忘以及高超的画技所震慑,而是为着这个女子。
一别十几年,音信尽断,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
“这位女子为何让空妙叔叔挂念至此?”许远也凝视着画上的女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讲道理,按照他过目不忘的天赋,本该立即判断出是谁带给他的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可他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因为,”空妙少见的没了嬉笑的表情,他苦笑道,“因为……悔恨。”
空妙将美人图慎之又慎地折叠起来,纳入怀中。明明是在对许远说话,却并不看他,“乖徒儿,你可知道?悔恨,便是世间最痛苦的情感了。”
作者有话要说:9月初,成都满城桂香,提前祝看到此处的你,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