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大唐了!”
风间颜背着行囊,踏着海浪声,走出了船舱。
所有同行的遣唐使都期待着尽快到达长安城,进入那个据说是天底下最大最华贵的王城,参拜唐皇,入太学访学。
然而,与其他的人不同,风间颜在下船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辞别了多治比大使,孤身一人离去。
他的目的地,暂时还不是长安,而是华亭县孤山之上的来龙寺。
他说,他要去拜会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乃是一位在二十多年前就来到大唐的东瀛僧人。这位东瀛高僧在来到大唐之后便一去不返,多年来周游四海,宣扬佛法,法号鉴幻。据说此人造诣极高,精通佛法,是位人人敬仰的高僧,现下就修行于华亭县来龙寺中。
不过,风间颜要去拜访他,并不是出于对佛法的兴趣。
他去来龙寺的理由非常简单。
这位鉴幻大师在皈依佛门之前的俗名叫做“风间絮”,是他父亲的弟弟,他的小叔父。
“你的父亲分明很挂念你这个小叔的,这么多年来却不愿想办法给他捎去只言片语。”母亲叹息道,“你小叔寄来的家书中说,他在华亭县孤山上的一座名叫来龙寺的佛寺中修行,那座佛寺可以远眺东边,天气好时便可以看见我们的家园。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也记挂着我们呢?你的这个小叔父,从小便是个极特别的孩子。他心慕唐风,痴迷佛法,为此,你的父亲没少和他冲突……”
风间颜仰起头,看着耸立在面前的高山,他目力极好,已经看见了半山腰上那一座小小的佛寺,甚至看见了佛寺上空缭绕的香火。
既然我已经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与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叔父近在咫尺,那我何不去探望一下他呢?顺便还可以向小叔父亲口问出母亲想知道的答案。
“你在大唐竟然有亲友要探望?”多治比大使的小胡子耸动着,似乎不太相信。
“是,小叔父虽离家二十载,早已皈依佛门,六根清净,但我毕竟身为子侄,此番到了华亭县,必得前去探望。”风间颜说着东瀛语,不卑不亢道。
“既如此,你便走吧。”大使将一个小包裹放在了风间颜的手中,风间颜知道,包裹里存放的是足够他前往长安的盘缠。
大使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记住,我们只会在华亭县停留三日。三日后,仍需按原计划走江南道,动身前往长安城,断断不能延误了朝拜唐皇的时期。若三日之后,你没能赶回来,我们必不会等你。”
“学生明白,多谢大使。”风间颜清楚,他们这群越海而来的人行事向来如此,每个人的心中都只有长安城这一件事,其他事都一概不重要。甚至,同伴们的生死也不重要。
他回想起在漫长的海上航行旅途中,那些被海浪拖拽进大海里死难的人,想起那些因为突发疾病而被大使勒令丢下海去的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伴,可一旦他们有可能因自身原因延误抵达长安的日期,便会立即被无情地抛弃。
风间颜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那些人明明可以被救的,他们明明可以活下来,可是在大使的心中,救援和医治都会耽误时间,海上气候多变,海路凶险,多延误一分,便会增长一分的不确定性。
“遣唐使这条道本就是九死一生!若你们心中没有这个觉悟,便不该踏上这艘船!”多治比大使的声音如洪钟轰鸣。
为了进入大唐,为了学习最先进的文化与知识,他们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生命。
傲慢的唐人向来低估了东瀛人冒死求学的决心。
“你的小叔父离家多年,音容样貌怕是早已改变,他离家时,你尚未出生,你从未见过他,你们又该如何相认?你的身上可有带与他相认的信物?”
大使难得地有了想要关心他的意思。大使看着眼前这个俊朗非凡的少年,心道:若不是看你这小子是武士风间家的长子,我才懒得过问这小子的事。
“大使放心,学生自然有与叔父相认的信物。”
“那是什么?”
风间颜指了指自己的脸,那双微蓝色的眼眸仿佛一汪深潭,温柔的水光在其中荡漾。
“眼睛。”他笑了笑,“母亲曾告诉我,小叔父有一双与我一样的眼睛。”
说到他的这双罕见的眼睛,风间颜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与他与生俱来的异能有关。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异能——只要与一人认真的对视,他便可以让对方受自己的控制,依从自己的指令行事。但这个能力需要他集中极大的精力才能使用,而且,并非每一次都能顺利施展,也并非每一次都能奏效,作用的时间也非常的短暂。从他发现自己的异能至今,他尚且未能完全参透异能的使用法门。
这个异能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母亲出身于东瀛阴阳师世家?可母亲曾告诉他,阴阳师中虽有修习操纵人心的术法,但此类法术最是艰深,须有极大的天赋,下极大的苦工才有可能学会,就连母亲自己都不能习得。
那么,或许是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蓝瞳?
蓝,这个在父亲的口中诡异且不详的颜色。
风间颜回头看了一眼无垠的海面,然后拾级而上,越过山门,进入了孤山山林。
他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正好问问小叔父,是否也因这一对蓝瞳,有过与他相同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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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施主,您所为何来?”一位小沙弥从来龙寺中快步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对风间颜拜了一拜。
“敢问……鉴幻大师可在寺中?能否替我引荐?”风间颜学着小沙弥的样子,也将修长的手掌合十,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小沙弥的肩头,看向寺内。
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佛寺,隐藏在茂林修竹之中,香火不算旺盛,甚至算得上冷清。更古怪的是,佛寺的寺门并不是全然打开的,而是半开的状态,一眼看去,只能窥见寺门中飘出的几缕香烟。风间颜四处看了看,发现除了他以外,竟然没见到其他任何一位香客。
“您……说的是什么?”小沙弥一脸迷惑。他挠了挠光洁的头顶,又道,“能否劳烦您再说一遍?”
风间颜很尴尬,这是他第一次用唐话与唐人交流。这个可爱的小沙弥便是他初到大唐,并用唐话与之交流的第一个人。在唐语的学习上,他一向自恃颇高,父亲请来的音博士也无不夸赞他的唐话说的标准……
小沙弥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竟然完全没有听懂!
真是出师不利啊!
风间颜将背上的包裹往肩膀上送了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放慢了语气,控制好语调,又将方才的问题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敢……问……鉴……幻……大……师……可……在……寺……中?”
小沙弥仍然不能理解。
“干闻……捡欢……大食课载……时中?”小沙弥歪着头,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话,努力尝试理解。
风间颜忍不住心道,难不成我的口语这么不标准么?风间颜绝对想不到自己这一番话在小沙弥的耳中听起来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风间颜耐着性子,再次调整发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小沙弥仍然不能理解。
如果寺庙前还有他人,便可以看见一个身穿交领长衫的异域少年,一个灰袍布鞋的可爱小僧,就这样锲而不舍地在来龙寺前一来一回地问话。
当这场对话进行到第八个来回时,小沙弥一拍光头,终于恍然大悟。
“您要找鉴幻大师!”小沙弥眼睛亮亮的,嘴角上扬,为自己领悟了这位少年的问题而感到高兴。可他的小脸转眼便耷拉下来,他为难道,“鉴幻大师早在三年前就外出云游了,并不在寺中,您来的真不凑巧。”
小沙弥看着风间颜那双美极的蓝瞳,心想,自己早该想到的。这少年的眼睛与鉴幻大师长得如出一辙,两人又都是从东瀛来的,就连这一口磕磕绊绊,发音不准的唐话都说的极像,想必他们二人早在东瀛时便结下了渊源。
“他不在这里?”风间颜惊讶道,他没想到自己要找的小叔父竟然早就不在这里了。
可他随即想到,母亲收到的家书,辗转漂洋过海,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多年过去,小叔父喜爱漂泊,早已离开来龙寺倒也不足为奇。
“那你可知鉴幻大师何时回来?”风间颜不死心,追问道。
小沙弥摇了摇头,头顶的戒疤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小僧不知。大师一向云游四方,从不会定下归期,一切都是随缘随心,不告知于他人的。”他双手保持着合十的姿态,又道,“鉴幻大师有可能十年都不会回来,也有可能明日就回,至于具体的归期,小僧实在无从得知。”
风间颜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倒是非常符合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叔父的性格。
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风间颜难为情地捂着肚子,正想向小沙弥开口,想在寺中留宿一晚。
他向来耳闻大唐重视佛法,佛寺极多,庙宇无不华美气派。
漫天神佛坐落其中,无不是金漆抹身,巧匠雕琢,栩栩如生。就连寺中的斋饭也比东瀛的佛寺要强出许多。要是能如愿借宿于此,他便能正好能尝尝来龙寺的斋饭,若是他运气够好,说不定小叔父明日就真的回来了。
反正,多治比大使他们还要三天才回离开华亭县,时间还来得及。
可没等到他开口,小沙弥的眼中竟闪过惊慌不安的神色,他畏惧地环顾四周,对风间颜说道:“天色已晚,竟然施主找的人不在,施主还是尽快回吧!”
“纳尼……”风间颜没有料到小沙弥的反应,一时语塞,差点脱口而出东瀛话来。
“施主有所不知!近来这孤山上正在闹山贼!我们的寺庙正好在他们盘踞的地界!这伙山贼平日里靠打劫来往的商旅赚钱,若是当日没能开张,便定然会来寺中勒索一番!”
小沙弥看着逐渐下落的太阳,心里越发焦急,语速飞快地说,“等太阳落了山,山路就难行了!此处不太平!您还是快回吧,再晚些,没准儿山贼就要来了!”说话间,小沙弥竟然伸出圆圆的小手,将风间颜瘦削的身子往外推。
小沙弥的话说的太快,话中包含的信息太多,风间颜一时之间没能全部听懂,只能感觉到小沙弥话中的焦急。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尝试消化所有的信息。
“山……贼?”风间颜结巴了。
在被小沙弥推出去了好几步之后,他终于恍然大悟这座山上发生了什么,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来龙寺中看不见任何其他的香客,明白了为什么沉重的寺门是半闭的了。
想来,若不是因为他的突然拜会,小沙弥是不会将寺门打开,外出迎接的了。
不是说,大唐民风淳朴,百姓安居,治安极好,家家夜不闭户么?
风间颜满腹的疑惑,突然想起了父亲曾对他说过的话——
“唐人历来狡诈,诡计多端,万万不可相交,亦不可深信。”
就在这时,他感觉身后推着他的那股力气突然消失了,小沙弥呆愣在原地,双臂无力地放了下来。
“来了……”小沙弥气若蚊蝇,微微颤抖。
“小师父!好久不见啊!”一位身穿豹纹长裤的卷髯男子笑着对小沙弥打招呼,他手持大刀,身后跟着十几号人,人人持刀拿斧,杀气腾腾。
风间颜怔住了。
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与想象。
这些人看着就来者不善,他们就是小沙弥口中的“山贼”?
“往我身后跑!听得明白?”小沙弥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
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了,风间颜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拽了一下,比他矮两个头的小沙弥竟然将他护在身后,又朝他的腰间推了一把。
风间颜立即会意,拔腿往身后跑去。小沙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二人一前一后,都朝着半闭的寺门跑去。
“呦!”豹纹男子笑了,“小师父这是要带着这只肥羊去哪儿啊?”豹纹男子目力极好,一下就看见了风间颜身后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以及风间颜不同寻常的衣衫。
不同与唐人惯常穿着的圆领衫,风间颜身上这套立领长衫乃是身为尊贵的遣唐使所例行的穿戴。全衣遵循东瀛贵族古制,样式典雅古朴,让人一眼望之便有回溯千年之感。使用月牙白的丝绸制成,细腻柔软,触手生凉,衣衫上用淡紫色的丝线缝制了飞鸟与藤蔓,在左胸口处则用碧色的丝线绘制了两朵精巧的樱花,在美丽的花朵下,还有几片凋零的花瓣。
风间颜本就生得阴柔俊秀,穿上这身衣裳,更将他衬得俊美无度,叫人不敢直视。
如此人物,一看便知非富即贵,豹纹男子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他一挥长刀,刀尖瞬间没入了小沙弥的左小腿,鲜血四溅。
一声惨叫之后,小沙弥摔倒在地。
风间颜惊恐地回头,毫不犹豫地回身,朝小沙弥跑了过去。
“小师父!”
“抓住这只肥羊,”豹纹男子仰天大笑,对身后众人说道,“今日无事,正好咱们都去来龙寺里转转,吃吃斋饭,顺便拜拜菩萨!”
距离小沙弥不过两步了,可就在这时,风间颜因为过度紧张,脚下不稳,重重地摔了一跤。随着一声“咔嚓”声,他的左脚腕上传来了剧痛,再也无法上前一步,甚至连站立都困难。
“啊!”小沙弥被豹纹男子拎着后领提了起来,他的小腿还在不住地往下流血,鲜血淋漓而下,在风间颜面前汇聚成了一摊触目惊心的红。
“放……开……他……”风间颜忍着剧痛,努力支撑起上半身,想要站立起来。
这一次他发音很标准,清晰地所有人都能听懂。
“虽然长得像个娘们儿,没想到你还是个有些胆量的,”豹纹男子上下打量着风间颜,忽然一歪脖子,露出古怪的微笑,“我若是不放呢?你有能耐救他吗?”
长刀足足有九寸,在黄昏的日光下闪烁着凌厉的光,长刀被豹纹男子慢慢抬起,横在了小沙弥细嫩的脖子下方。
小沙弥的脖子下方很快被拉出了一道血痕。
“不要!”风间颜的心跳快如擂鼓,就要突破胸腔而出了。
“那就把你的包裹给我!”豹纹男子笑着命令道。
没有任何犹豫的,风间颜一把扯下包裹,扔了出去。
这个包裹里装的不只是能够他赶到长安城的盘缠,还有证明他身为遣唐使的所有文书凭证,与文书凭证相比,金银盘缠都是次要的。
按理来说,这个包裹对风间颜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可他仍然不假思索地照豹纹男子所说的做了,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此事若是被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样。若是被父亲知道自己只是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唐人和尚,就丢了至关重要的包裹,只怕会将他狠狠地责打一顿。
他只知道,自己的包裹可以救小和尚的命。
豹纹男子的长刀离开了小和尚的脖子,转而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他用刀尖将风间颜的包裹接住了。他垫了垫重量,满意一笑,将包裹顺势丢给身后的同伙。
“果然是只肥羊啊!”豹纹男子眯了眯眼睛,长刀转过,又一次朝小沙弥而去。
“你!”风间颜急了,他站了起来,跛着脚,踉跄着朝豹纹男子奔去。
“别急,小肥羊。”豹纹男子轻松一笑,手上一松,放开了刀柄,长刀砸在了地上。“都收了你的包裹了,我怎么还能用刀呢?”
风间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直被豹纹男子拎在手中,双腿离地的小沙弥突然将手伸了上去,紧紧地勾住了豹纹男子的大臂,他的脖子一直被脖子下方的衣领勒住了,整个人如同上吊一般,连喘息都困难。小沙弥在豹纹男子的手臂上借力,终于让下巴脱离了衣领的紧勒,他面色通红,眼角含泪,圆润的脑袋上青筋密布。
他直勾勾地盯着风间颜,艰难吐字。
“施主……快跑……”
“小秃驴!就是你每日都将寺门上锁的吧?害得大爷们每日围着来龙寺兜圈子,怎么都进不来!”豹纹男子的脸上浮现出怒意,他突然发力,猛然扼住了小沙弥的颈椎,他的手臂上流淌着虐杀的快感,手臂的肌肉隆起。
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小沙弥的四肢软软垂下,再也无力抵抗了。他的嘴角流出一股黑血,脑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耷拉着,他的脖子被豹纹男子拧断了,他死了。
风间颜彻底呆住了,眼眶里不自觉地涌出了水光。那双微蓝色的清澈双目,第一次感到有些看不清东西。
虽然,这个小和尚对风间颜来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风间颜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但他竟然能在危机关头选择将风间颜护在身后,让风间颜先跑。他一定知道这伙山贼的凶残,所以才一直催促自己快些下山,在被山贼抓住之后,他清楚地意识到山贼绝不会放过自己,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催促自己快跑。
他比自己矮了两个头,年岁看着也比自己小不少。不知道这个每日吃斋念佛,敲着木鱼诵经的小和尚,那颗圆润光洁、满是戒疤的脑袋里有没有装过父亲所说的那些战争胜败,人情利害、防备提防?
现在,一切都已无从得知,一切都再无法询问了。
“我没有用刀啊!”豹纹男子无赖一笑,像是扔掉吃剩的果核一般将小沙弥的尸体扔在了地上,“我用的是手!”
他放声大笑,每一声笑声都刺痛了风间颜的耳膜。
“都给我上!抓住这只肥羊!”
风间颜托着扭伤的脚踝,忍着痛,飞快地朝寺庙跑去。十几号山贼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寺庙的门被山贼撞开了,他们马蜂一般闯了进来,掀翻了瓜果贡品,踢飞了蒲团,哄笑着抢掠。
寺中还有其他的僧侣,有些立即紧闭门户,将自己锁在屋内,有些正手忙脚乱地锁闭寺庙中的其他院门,阻止山贼的近一步入侵,还有一些受到了惊吓,在寺院中没头苍蝇似地乱跑,尖叫声盖过了寺庙的钟声。
风间颜托着伤腿夺路而逃,他看见角门就钻,看见院门就进,就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穿过了第几道拱门,拐进了第几条小道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堵石墙,拦住了所有的去路。
山贼虽然跟丢了他,但那些可怕的叫喊声仍在不远处,风间颜当机立断,踩着石墙上凸起的土块,手脚并用地攀墙而上。天色有些暗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石墙另一侧的景象,就一头从墙上栽了下去。
他的背撞在了地面,痛的眼冒金星,可总算是暂时摆脱了山贼的追捕。风间颜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贴着墙根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悠悠的流水声,在流水声的掩盖之下,还有轻轻的咳嗽声。
有人?
风间颜吃了一惊,仓促地回头。
一枚消瘦的,浅青色的影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了那双微蓝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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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在空中交叠。
刹那间,院墙外的喧嚣仿佛停止了,山贼的喊杀,僧侣的惊叫,通通消失。风间颜的耳边只剩下聒噪的蝉鸣以及淙淙的流水声。
他竟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该如何去形容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呢?
她的小脸素净如雪,身形如柳叶消瘦,几缕青丝自然地从耳边垂落,一只细长的手臂从袖口中伸出,正在轻柔地拨弄水面。鬓发间不见珠翠点缀,面颊上无胭脂点染,单薄地仿佛一只竹片搭成的风筝。
风间颜从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女子,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她吹上九霄,美人如花瓣,被风裹挟着游走,最终坠落云海。
风间颜莫名地想起了晚樱。
那是一种零落的美,透着凄冷与绝望。
风间颜的眼神颤动了几分。
这个女子的眼睛就像是林中小鹿的眼睛,漆黑而慧黠,仿佛沾染了佛门香火,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宁静。
她缓缓转动着目光,正打量着从天而降的他。
风间颜的脸有些发烫,他不习惯这样的对视。
风间颜连忙将视线挪开,环视着他误闯进的这座小院。院子非常狭小,甚至没有一进大小。
小院的正北方坐落着一座小小的佛堂,佛堂内隐约可见一座菩萨金身,佛堂之外有一处小水塘,水塘之上摇曳着几从红影。
除了水塘与佛堂,以及四面的围墙,小院里再无别的陈设,一眼便可看尽。
如今正是初夏,水塘中支棱着数十支荷花,茎干碧绿细长,花苞紧紧地合在一起。在阵阵涟漪的推动下,茎干托着花苞,随着宽大的荷叶一同晃动。
除了花与叶,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个浅碧色的影子。
那道随着水面上的波澜逐渐扭曲的影子,还是她。
他们的目光又一次在水面上相遇了。
脚腕传来的疼痛唤回了风间颜的思绪,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外面的山贼正在找他,现在可不是愣神的时候。
“姑……娘……”风间颜鼓起勇气,对着水边的女子喊道,“我想……”
他本想说明自己的无心闯入,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想询问小院之中是否有能够供他暂时躲藏的地方。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阵震天动地的拍门声忽然响起!
风间颜猛地回头,发现身后的院墙上竟然有一扇紧闭的木门。原来这道木门就是这座小院唯一的出入口,在仓促之间,他还没来得及注意到。
“开门!开门!把大爷的肥羊给交出来!再不开门我可就砸门了!”
“开门!开门!”
是山贼!听见这令人心悸的声音,风间颜脸色一变。他紧紧地捂着嘴,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退去。他的掌心被地上的碎石磨得生疼。
“几位老爷!这座院里真的没有您要找的人!”一个女尼的声音越过院墙而来,“这小院里只关了一个痨病鬼,是孙家的人!可万万不能把她放出来!”
“比丘尼!给大爷费什么话!我管你什么孙家王家的,里头有没有我要找的人,将门开了,大爷我一看便知!”
“啊啊啊!”女尼吃痛一声,想必是挨了山贼的拳脚警告。
“是是……”女尼改了口风,畏缩道,“小的这就将门给您打开!这就打开!不过这痨病鬼病了多年,早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您几位进去时切记掩住口鼻,小心染了恶疾。”她语气颇为殷勤,说话间便从袖中掏出了一串钥匙。
听见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风间颜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后退,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位素昧平生的姑娘。
他心乱如麻,手脚格外不听使唤。他心想,这门若是被打开,让山贼发现我在这里……小沙弥死时的惨状在风间颜的脑海中萦绕,心魔般不能散去。
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风间颜知道这是钥匙塞进锁孔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的后背抵住了一个温凉的身躯。
“没想到,在离开之前,还能有人和我说说话。”晚樱姑娘悠然叹息。
“什么?”他太紧张了,没听懂姑娘说了什么。
“外头乱成这样,原来是山贼在找你。”她轻轻笑道,“你的口音真是奇怪,不过……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什么?”风间颜无暇思考,扭过头来和身后的人对视。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风间颜的这一扭头,二人几乎鼻尖互碰,呼吸相闻。
“你可信我?”一道清晰的,轻柔的,坚定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吧嗒一声,锁孔开了。
看着那双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风间颜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可就在下一瞬间,两只骨瘦如柴的手突然朝他的胸膛推了过来,他身子不稳,立即向后栽倒进了水塘中。
一支荷花被拦腰扯断了,晚樱姑娘捏着荷花的茎干来回对折,扯下一截绿色的茎干,毫不犹豫地插进了风间颜的口中。
水面微微晃荡,满池的荷花来回摇摆着,掩盖了他的踪迹。
就在同时,吱呀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