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涌,雷鸣轰隆。
夏季的天气阴晴不定,几多变幻,方才还是头顶烈日,酷热难当,现下又下起瓢泼大雨来,雨滴不绝,仿佛天河倒挂一般,水势滂沱。
南八伸手一抹脸上的雨水,长出了一口气,在心里道了声庆幸。
他回望身后的迢迢山路,凶恶的山贼已被远远甩在身后,虽说还没能出孤山,可再绕过眼前的山坡,便属于钱塘的地界了。
他们刚摆脱山贼,雷震与他的师父就不见了踪迹,没给张巡他们留下道谢的机会。
“真是一对神秘的师徒,”许远轻声说道,“原本我还为了雷大哥的师父担心,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那位老前辈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可不是么?我都没看清他的出招,那山贼头子的手就被他给废了!真神了!”南八眼中闪着热切的光,“真想和他们讨教几招,反正回钱塘都得走这条道,我再开快些!没准还能追上!”
“江湖之大,本就是我们难以想象的,那位老前辈的身法,实在太快了些。”张巡眼角发红,似有晕车的迹象。
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你们别忘了,雷大哥曾说的那句‘我要去找我师父’,这句话很不寻常,普通人若是遇到了这种情况,脱口而出的大多是‘我要去救我师父’,找与救,一字之差,足以表现他下意识的想法。由此可见,雷大哥全然不是为了他师父的安危担心,只是担心和他师父失散。况且,雷大哥中了蒙汗药都能以一敌十,他的师父在武学上的造诣怎会浅薄。”
“遭遇山贼的时候,我都懵了,你居然还能想这么多?”南八张大了嘴巴。
“巡弟向来心细如发,观察入微。”许远笑了笑,“雷大哥和他师父,既然也是要去钱塘,咱们说不定还有再见之日。”
“马上就到钱塘了!”南八用力甩了甩缰绳,辕马受了力,加快了步伐,南八兴奋地喊道,“说不定他们就在前面,再快些!再快些!”
许远淡淡一笑,目光扫过了朝颜。
许远心想,朝颜公子今日的际遇也是够惊险了,海难,生病,发烧,山贼……
眼下暴雨如注,天黑如子夜,不知在漂泊异国的人心中,可会生出胆战怯懦,前路茫然之感。
朝颜单薄的身体跟随着颠簸的车厢而摇晃不止,可他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看着马车之外的景色,不与张巡和许远交流,只留给他们一个冰雕般的侧脸。
疏离而陌生的气息再度笼罩了他,那双微蓝色的眸子里滑过了惊悚的雷电,茂密的山林,连绵的乌云,还有晶莹的雨。
冰蓝眼眸中潜藏的心绪,旁人无从探查。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在沉默中观察大唐的风土?还是在思念自己万里波涛外的故园?
雨越来越大,几颗惊雷在云层中轰然炸响,辕马受了惊,发力狂奔起来。
“南八!太快了!”张巡扶着剧烈晃动的车厢,忍住眩晕的恶心,喊道:“你慢些驾车,我都要吐了。”
许远也不好受,他扶着头说道:“南八,既然已经摆脱了追兵,现在又在下大雨,山路湿滑难行,为了安全,还是慢些驾车吧!”
“不是我不想停下啊!”
南八用力往后拉缰绳,想要降低速度,可雷鸣声不绝,辕马再不听他使唤,没命般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奔行。
“吁——吁——吁——”
任凭南八如何想要让车速降低,辕马始终不受控制,此处悬崖峭壁甚多,要是一不留神连人带车翻下山去……
南八使出全身力气勒住缰绳,手臂上青筋凸起,虎口处的伤口隐隐有了裂开的迹象,他焦急呐喊道:“这马到底怎么回事啊!突然这么叛逆!”
突然,雷电乍响,辕马抬起前腿,惊惧地冲着天际的闪电嘶鸣,矫健的后腿不再稳定,在湿滑的泥地上打了个旋。
咔嚓一声,车厢与辕马之间相连的车架传来了断裂之声,车内的人在车厢中来回翻滚,天旋地转,三人再也控制不住地发出了惊叫。
“南八你怎么架的车啊!”
“不是号称钱塘第一么?”
“啊!”
“小心啊!”
哐当一声,车厢侧翻,在滂沱大雨之中,四人一齐滚入了山道旁的一处山谷。
“哎呦!我的老腰啊!”南八吃了一嘴的泥,灰头土脸地从车架下钻了出来,“你们都没事吧!”
张巡将自己的包袱从马车中拽了出来,紧紧地闭着嘴,眼角居然挂着两行泪滴,眼睛红的像一只山兔。
“咋还哭了呢?”南八伸手想去扶住张巡。
在他印象里,张巡可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张巡一掌拍开南八伸过来的泥爪子,看了一眼翻在泥地里的车厢,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瞪了南八一眼,然后立即转身,扶着身旁的一棵歪脖子树,呕吐起来。
“呕……”
“原来是晕车啊……”南八的嘴角抽了抽。
“朝颜公子,小心。”许远拉着朝颜,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朝颜本就只穿了一身内衫,现下已经全部湿透了,他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不住地颤抖。
“无……无碍。”
“巡弟!这雨太大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
“呕……”张巡又是一阵呕吐,完全无力作答。
没想到一向要强,看似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张巡也有弱点。而且这个弱点竟然是晕马车……
许远一边担忧,一边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他们在大雨的山谷中艰难地前行,所有人的衣裳都湿透了,好在是夏天,衣衫尽湿也不算太冷。更幸运的是,他们在山谷的西北侧发现了一个土地庙,这座土地庙虽然简陋,但足够遮风避雨,四人连忙躲进庙中。
“土地老爷在上,保佑这雨赶紧停了吧!我们兄弟几个还要赶路呢!”南八对着一个缺了半边胡子的土地公塑像,虔诚地拜了起来。
“若不是你把车给整翻了,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到新城了!”张巡按着胸口,忍住胃里返上来的恶心,皱着眉,神情很是不悦。
“天上打着雷,惊了马,车才翻的啊!”南八反驳道,“这能怪我吗!”
“不怪你,难道怪我啊!”
话落,南八和张巡一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许远连忙打圆场,“赶紧生火吧!将衣裳烤烤火,不然会生病的!”他回过头,说:“朝颜公子,你也赶紧休息片刻吧。”
许远本想伸手去拉朝颜,却摸了个空。
那个湿透的人,正倚着门框,看着浸泡在一片湿润的浓绿中的山谷,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失魂落魄地呆立着。大雨沿着破损的屋檐坠落,在他微蓝的眼眸前形成了一片雨幕。
许远吃了一惊,这一次,他分明在朝颜的眼睛里看见了悲伤。
那悲伤是如此深切,隐忍克制,汹涌无声,尽数消融在无尽的雨幕中。
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眼神呢?这个东瀛来的少年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一连串的疑问在许远的脑海闪灭,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南八大力一抓,蹲坐在冉冉升起的火堆旁。
“那家伙……”南八刻意压低了嗓门,指了指看雨的朝颜,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轻声对张巡和许远说,“他的这里没问题吧?是不是给烧傻了?”
“不过是说话少了些,发了会儿呆,有什么好担心?没准儿人家是在想家,没准儿……”张巡搓着手,烤着火,歪头一笑道,“朝颜公子正在思慕哪家的小娘子也说不定呢!”
“不得无礼。”许远皱了皱眉。
“无妨。”朝颜那好听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响起。
朝颜撩起湿透的衣摆,轻轻坐在了张巡的身边。
张巡看了朝颜一眼,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敢问朝公子,这一口流利的唐话师承何处?为何明明是异邦人,唐话却说的如此流利?”
许远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张巡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情,他终究还是问了。
“唐话?为何问此?”他侧着头,礼貌地道,“张巡公子,可是对朝某,心有芥蒂?不妨直言。”
“芥蒂谈不上,一丝疑虑罢了,”张巡说,“难道没有人夸赞过,朝公子的唐话说的极好么?”
“极好?”朝颜垂着眼,有片刻间陷入了思索,他突然笑道,“从没有人称赞我的唐话说的好,张巡公子是第一个。”
其实只要说的话多了,朝颜的话中还是难掩特殊的口音,情急之下,就会不自觉地说东瀛语。
张巡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便不再怀疑他东瀛人的身份,可他还是问道:“我是第一个?真的么?我不信。”
“真的,我自幼便熟读中土的各类诗书典籍,父亲也为我请过好几个大唐来东瀛定居的渡来人,教授我唐话,可父亲总责骂我学的不好。”
朝颜点点头,视线飘向了浓绿的山谷,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曾经,有个女郎,也笑话过我的唐话好生奇怪。”
“你说成这样了,都还叫不好?”南八惊讶道,“你爹对你真严格啊!”
“朝公子,请问你来大唐究竟所为何事?可有需要我们帮忙之处?”许远问道。
“啊!我竟忘了!”朝颜吃了一惊,“与诸位公子猝然相遇,一直未得机缘,详述来意。”
朝颜忽然起身,振袖、展臂、弓腰、将头低了几寸,缓步上前,每一个动作展现出极其规范的礼数。
一时之间,他忽然间变了一个人,虽然仍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却仿佛变成了一位身穿华服,气度森然的祭司。
朝颜的面前,分明只有三只围坐在火堆旁的落汤鸡,可他表情严肃,眼中空无一物,仿佛正要沿着长长的神道,去向天地朝拜。
“在下名叫朝颜,东瀛人,年十五,随大使多治比大人来大唐朝拜,亲受皇命,领画师职,入唐访学。”
张巡和许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相同的诧异。
“你是……遣唐使?”
“是的,”朝颜颔首道,“你们唐人是这样称呼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