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软追上贺子书,和他并排走。
“我之前接过一对相爱却生别的老夫妻的委托,给一个年过古稀的老爷爷算他刚去世的老伴的状况,看他老伴在天上能不能看到他这些年背着老伴欺负过别的小姑娘,结果你猜怎么着?”苏软笑眯眯地看着贺子书,抛了一个意犹未尽的大钩子。
贺子书侧目,眉宇淡淡却不觉间注视着她。
苏软满意得说下去:“结果就是——那个老太太根本就没有去世,只是睡过了,正躲在门后面偷听我俩的对话呢,哈哈哈哈——”她捧腹笑。
贺子书长睫微眯,像是有些无语,动了动嘴唇:“我不是老爷爷。”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地苏软,默了默,又加了一句:“也不喜欢欺负姑娘。”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苏软抿唇看着他:“我都懂。”
贺子书浓眉拧起,有些迷惑了,总觉得她这副表情藏了些意味深长,于是末了又道:“我也不是老太太。”
苏软摆摆手,正色起来:“诶呀谁说你是老太太了,我的意思是,告诉你不要太在意生离死别的事情,有些事情,看起来可怕,但并不一定是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贺子书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软伸出一根手指,认真道:“有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像刚刚故事里的老爷爷,他以为深爱的妻子去世了,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感到无法纾解而另辟奇径探问忏悔,结果却发现老伴只是在逗他,他失而复得,相反,他的老伴无意间的恶作剧却引出丈夫的背叛,这是得而复失。”
两人面对着面,边走边说,步子却一点没慢下来。
“你想表达什么?”贺子书问。
苏软眉头皱起,怒其不争:“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不长成鹰隼飞向天空,怎么知道这世界有多广阔美好呢?”
贺子书不承认:“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悲伤?”
苏软急了,张口就来:“我当然……”
然而下一秒,她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她看到贺子书的眼睛里,露出同样的诧异。
少年少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身后的世界同时开始向右.倾倒,伴随着枝头的一声鸟啸,两人直挺挺栽进坎底。
“啊!”苏软结结实实拍在沙地上,半天才揉着肩膀撑起身子。
好在这个石坎并没有太高,虽然摔得不轻,但不至于摔伤骨头。
“贺子书,你还好吗?”她边龇牙咧嘴揉手臂边朝旁边问道。
奇怪,明明一起摔下来的,却没有听见贺子书喊痛的声音。
她甩了甩脑袋,朝身后望去。
一望无际的沙丘,暗紫劲服的少年立在一队被风沙掩埋掉生机的破落车队前,背影格外寂寥沧桑。
一缕黄沙刮过,卷起他猎猎的袍摆。
苏软察觉到不对劲,拍了拍衣服,朝他走去。
近看,一字排开的车队从头到尾,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几匹马的尸体半埋在土里,干瘪得不成样子,运货的马车已经被搬得干干净净,只有其中一架马车上摆的不是货箱,而是一个被毁坏的笼子,里面散落着砍断的锁链,从大小来看,刚好能关下一个人。
苏软脑中顿时浮出一个画面,脱口而出:“这个车队是你……”她震惊地看向贺子书。
“是劫走我,关押我的车队。”贺子书平静地说出来。
“怎么会……”苏软讷讷。
贺子书淡淡道:“当时车队走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土匪,被抢了,我才趁乱逃出来,正常。”
苏软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她记起来,两人初见前,贺子书就是被一群黑衣人追着杀到天坑里,原来事情的起源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你逃出来的时候,看清是哪些人追杀你吗?”苏软问。
贺子书缓缓摇头:“没有。”
也对,毕竟被那么多高手追,他本来又是个半大少年,根本没时间观察对方什么来头。
苏软还想问,恍然又记起来,贺子书之前说过,他被绑架的期间蒙着眼睛,更不可能看见凶手的模样,想了想,便索性不问了。
贺子书朝车队前面走了两步,蹲了下去。
苏软跟过去。
这是一具尸体。
多日的烈阳风沙已经把尸体的水分搜刮干净,再加上衣服包裹得紧,并没有太明显的异味,但是脸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或许是这段时日的经历使然,苏软觉得尸体也没那么可怕了。
两人在旁边蹲下,贺子书从尸体的腰间摸出一个令牌。
令牌上,刻着两个笔画苍劲的楷字。
“段府”
果不其然,一语成谶。
苏软看到这两个字时,心底颤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贺子书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盯着令牌上的字,眸色幽沉,神态并没有太多变动,更多的,像是早有预料的快意,面对旧仇积攒已久的敌意,以及终于撕毁这层自欺欺人的薄布的释然。
苏软松了口气。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接下来就该启程回贺府了。
苏软起身,抵着风沙在车队周围转了转。
大风卷过,马车尾部地面的掀起一层沙尘,露出赤.裸的沙石地面,另外几具尸体凌乱地半掩在土里。
苏软经过,余光里闪了一下,突然注意到那里。
弯下腰,循着视线探去,车底下又是一具尸体,光点就是尸体身下的镜子反射来的,看样子,是交战时遗落的。
她呼吸滞了滞,想了一下,跪在地上,伸手摸了过去。
铁制的镜框在石面划出锐耳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锋利,莫名让人心中发栗。
她把镜子捧在手上,借着阳光观察起来。
这块镜子只有巴掌大小,阳光照着镜面,干净的日光反射在脸上,暗雕的纹路一点点显现出来,苏软越看越熟悉。
“在干什么?”贺子书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软循声看去,见他正朝这边走来,腰间的银纹小刀反射着亮光,随着动作摆来摆去。
苏软恍惚了一阵,眼睛缓缓睁大,想到什么,后背渐渐渗起一层汗毛,下意识把镜子藏了一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突然很不想让贺子书看到这面镜子。
贺子书看见她的动作,脚步顿了一下,愣了一会儿,缓缓朝她走来。
“怎么了?”他在两步远的地方蹲下,视线没放在苏软明显惴惴的手上。
苏软看着他,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她纠结地扭回头,握紧了手中的镜子。
贺子书越是这样刻意尊重她,她反而越是开不了口了。
如果是一柄剑,那还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但这是一面镜子。
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很亲的人背刺,那会是什么感受呢?
苏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把镜身递给贺子书,一句话不说。
这不是她能左右的。
贺子书看着她端着镜子沉默不安的样子,愣了一下,眉头缓缓抬了抬,最后不明所以地接过镜柄。
镜柄用牛皮包裹着,镜框交接处镶了一圈红玉,光照在一尘不染的镜面上,映出瓷白的脸。
从镜柄镜框到镜背,规律地,整齐地雕着同一种特殊的纹路。
和他那把银纹小刀一样的纹路。
贺家家纹。
大风袭来,卷起风沙迷人眼,贺子书半蹲在地上,身影纹丝不动。
能拥有贺家家纹的人,除了贺家的血亲,就是宗主亲授的弟子,总之一定是贺家最信任的人。
贺家,有危险。
细小的石子打在身上,击出细密撕裂的疼,苏软捂着脸,担心地看着贺子书。
“你先别急,有可能是段家人掳走你时顺带在你家抢来的镜子,一定是这样的,这镜子看起来就很值钱。”苏软尽可能安慰他。
贺子书不说话,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光线,模糊了眉眼。
苏软塌下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空气安静下来。
只剩狂沙飞舞的声音。
良久,贺子书身影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这是张免的镜子,张免,是我的师兄。”
苏软回神,紧接着道:“是不是你师兄来救你,不小心留下的东西。”
这逻辑也不对,师兄带人来救贺家嫡孙,土匪早就在这里把车队劫了,段家人也把贺子书撵到了天坑,怎么还会在这里发生交战。
再说谁来救人会随身带上镜子?况且这种纹路装饰的镜子,一看就知道是宗门里嘉赏的好东西,怎么可能会把这么宝贵的东西随身带在身上,除非那人准备搬家。
奸细?!
越问越麻烦了……
苏软收了声音,不敢再多嘴。
“那群土匪不是贺家人假扮。”贺子书知道苏软心中的疑惑,僵硬的唇线动了动。
……那就确定有贺家人参与绑架贺子书了。
苏软看着贺子书的手紧紧握着镜子,指节勒得发白,隐隐在颤抖。
她吸了口气,积极道:“你放心,如果真的有奸细,反正不是也没伤到你吗?再说你爷爷身经百战,那么厉害,肯定不会轻易被骗,我们赶快回去告诉宗门,很快就能揪出凶手。”
贺子书没作声,默默起身,将镜子收进怀里,立马朝前走去,一步不停。
“我要回去救宗主。”
苏软愣了一下,连忙爬起来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