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
小溪涓涓,空气清绿透亮,阳光从薄云青叶后拨进来,在林间投影下一柱柱明灿的光影,青明交映,好看极了。
趁着好天气,两人紧赶慢赶走了几天山路。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林子?”苏软边走边问。
贺子书收起手里的小刀,顺势爬上旁边的石坡,挡住阳光,朝远处眺望。
“快了。”
片刻,他从石坡上跳了下来,揩了揩汗,接着往前走。
苏软不知道‘快了’,是还需要多久的‘快了’,她擦了擦额头,跟了上去。
“出了这片林子,离你家还有多远呢?”
贺子书答:“骑马,大概三天左右。”
苏软惊大嘴巴:“骑马还要三天!”
贺子书突然停下扭头:“歇息一会儿吧。”
苏软还在惊讶,差点一头撞他身上,连忙拔住腿,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好,歇歇吧。”
然而她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贺子书的胳膊就一把拦住她的小腹,猛地把她往后一带。
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苏软倒进贺子书怀里,下一秒一枚冷箭就从她刚刚站过的地方穿过。
“嗖”的一声,黑色的箭矢钉在眼前的树干上,箭尾颤抖,发出低低的嗡鸣。
有危险。
贺子书气息一凛,下意识圈紧了苏软,后背一挺,转身带着怀里的人翻下土坎,隐匿在草丛里。
很快,不远处传来刀剑相争的声音,有一群人在快速逼近这里,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
苏软被贺子书压在身下,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两只眼睛通过隐秘的草丛,紧紧地盯着外面的情况。
不久,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跳进视线里,转身朝身后挥了一刀,刀风刮过,掀翻了一片树枝。
紧随而来是一批同样全身黑衣的人,抬剑挡过刀风,迅速包围了上去。
这群追杀的人武功似乎更好,被前面一人奋力使出的刀风所逼,也只是顿了一瞬,马上就能进攻包围。
两方在此交战,刀光剑影,席卷起一片猎风狂舞,树叶翻飞。
被追杀的人明显不是一群人的对手,左支右绌了几下,渐渐招架不住了,身上的血口越来越多,最后时刻,他发出一声唳吼,手臂带着刀刃从周身连扫一圈,猛烈的刀锋将他周围的地面掀起一层地皮,威力之大,震飞了一众追杀者。
趁着这个空隙,他用力跳出重围,拼死逃进林子里。
这一招,显然是用尽了他仅剩的全力了。
然而也只是挡住追杀者片刻,很快追了上去。
剑声远去,林子渐渐安静下来。
贺子书带着苏软起身,朝刚刚战斗的地方走去。
苏软小心地朝那人离去的方向看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残酷。
从衣着来看,两方人大概是隶属于同一个组织,前面那个人的衣服全是破口血迹,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战斗很久,体力不支了,后面的一群人则衣着干净,像是刚派来接力的人手。
仔细想想,虽然刚刚被追杀那人处于下风,一眼看起来似乎武力弱些,但苏软从他使刀的细节来看,觉得他实力应该更强才对,要不是状态不佳,反而可能很轻松就能战胜追杀者。
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厉害的人不被作为底牌捧着,还反被组织赶尽杀绝,真是可惜。
“你认识那些人吗?”苏软回头,见贺子书从地上捡起一块什么东西,好奇走了过去。
这是一枚令牌。
“死域囚徒,断魂浴生。”
贺子书的嘴唇一翕一合,清冷的字符从他嘴里缓缓吐出,字字清晰。
“断死狱。”
令牌翻转,纯黑的字体深深烙在血红的令牌上,纹路奇异,仿若鬼怪泣血,看的人心里发瘆。
“你认识这个东西?”苏软皱眉,问了一句。
贺子书看向苏软,摇了摇头。
倏尔,他抬头看向杀手的来路,朝苏软使了个眼色,率先朝那边走去。
越过层层叠叠的树障,最后的光明终于大显于眼前,贺子书就站在入光口,顿住了身形。
“怎么了?”苏软跟了上来,疑惑间,正准备越过他看看前面的情况,突然就被转过身的贺子书捂住了眼睛,紧接着按着脑袋就朝回走。
“干嘛啊?我还没看见呢。”苏软一头雾水,就这么被贺子书的手按着脸,连拖带拽地往回拉,嘴里不停地追问:“怎么了啊,你干嘛突然捂我眼睛,你快放开。”
贺子书拖着她往前走,一声不吭。
直到回到刚刚的地方时,才放了手,苏软重见光明,一眼就见到贺子书紧抿着唇,柳眉拉得很平,脸色很不好。
于是刚准备教训的口气又收了回去,她轻声道:“你怎么了?”
贺子书静默地看着她,眼下有些青白,唇角拉得很直。
“你不舒服吗?”苏软更轻声问。
贺子书眉头皱了皱,像是难忍再想到什么,拔腿朝前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的风失了屏障,朝苏软迎面吹来。
一缕若头若无,但很浓郁的,极其血腥的,腐烂恶臭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腔。
这股浓烈的味道,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的屠杀,而是成百上千的,数不尽的亡魂的凝聚。
血流成河。
苏软大概明白贺子书看见了什么,光是想想,都觉得胃酸反涌,还好她被他拉住了。
她跟了上去,和他并肩走。
贺子书的侧脸绷得很紧,脸色有些青绿,他走得飞快,像是一刻都不想在此地停留。
他腿长,步子又跨得大,走一步苏软需要跑两步,于是他在大步大步超前猛跨的同时,苏软几乎是以百米竞跑的速度跟着他一路狂奔。
迎面的树枝都丝毫拦不下他的速度。
“够了!”苏软大喊一声,一把拽住他的衣摆,就势蹲了下去。
贺子书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被迫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她,脸色还有些不堪忍受的青白余韵。
苏软大口大口喘着气,小脸闷得通红:“再跑下去,我要猝死在路上了!”
贺子书愣了一下,皱了皱眉,终于转过神,深吸一口气,声音闷顿:“那就走慢点。”
苏软理解他,擦了擦汗,起身道:“好,走慢点就行。”
两人走慢了些,在林间漫步。
贺子书像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走着走着就突然加快了速度,没走两步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重新慢下来,如此反复。
苏软看他这副心里阴影深重的样子,想了想,便主动搭话:“贺子书,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贺子书背影滞了一下,僵硬地扭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苏软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大剌剌道:“你就告诉我,你有没有特别想念谁,想听谁对你藏在心里的话。”
贺子书微微露出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软朝他安抚地笑了笑:“只要告诉我你想念谁,我就能感知到那个人藏在心底的,没有对你说出来的话,我可以把话转告你。”
贺子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显然不敢苟同。
苏软就知道他不信,抱起了手臂,自信满满道:“忘了?当初是谁带你在茫茫无际的荒野森林里找到食物的?”
她朝贺子书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和你不一样,我天生擅长冥想,脑海有个老爷爷,可以告诉我一切我想知道的事情。”
这话随便换一个人说出来,都会被当作骗子。
贺子书慢慢被转移了注意力,朝她露出一个看戏的表情:“你要怎么冥想?”
苏软笑了:“你先告诉我,你想听谁说心里话。”
贺子书默了,雾沉沉的眼睛看着她,细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情绪,片刻,他薄唇轻启,慢慢吐出两个字。
“母亲。”
“你母亲?”苏软并没有露出很明显的意外,迅速做出反应,捋起袖子:“好啊,那就算你母亲想对你说得话。”
这副骄傲的表情过于真实,贺子书不禁晃了晃神,心里竟真的漫出一丝飘然的期待。
“手给我。”苏软伸手。
贺子书愣了神,没反应过来。
“诶呀,让你把手给我。”苏软一把抓起他的左手,顺着他的手腕把袖封推上去一点,然后双手捂住他整个手掌,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她没管贺子书的动静,兀自闭上眼睛,低头陷入沉思,仿佛真的在冥想。
林子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夏日的骄阳渐渐窜上头顶,手心在密不透风的紧触下,渐渐沁出细汗。
不知道谁先感觉到热意。
良久,苏软缓缓睁开眼睛,朝贺子书抬起脸颊。
黑润润的眸子眨了一下,睫毛轻扇,粉白的小脸被蒸出一点热红,像软面可口的粉馒头。
苏软神秘地笑了一下,随后伸直了脖子,一副老成的模样缓缓道:“吾儿乃神仙转世,姿容佳丽,聪慧异常,仙根六通,无人能敌,假以时日,定做人中龙凤!”
说完,她眯着眼睛等回话。
说是等人回话,不如说等人怼她,缓解缓解气氛。
毕竟这么神棍的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可贺子书却久久地盯着她,不说话了。
他细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像月前疏缓朦胧的帘子,帘子下面的眼眸藏在月下的阴影里,不见幽光。
苏软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越看越神忽,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她不会真把人忽悠瘸了吧。
贺子书却没注意她变幻莫测的表情,视线渐渐挪下,黑沉沉的眸子又盯向了他的手腕。
苏软越想越迷糊,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是从来没有人信的,难道这少年感动得要哭了。
“贺子书,你怎么了?”她还是没忍住打破寂静。
贺子书回了神,不知想到了什么,抽回手,扭头就走,像一阵风,步履飞快。
“算完了就走。”
片刻,硬邦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又走这么快!
苏软跺了跺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