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里屋子的箱子全部归置好,书房前垒的灶台重新加固了下,桂花树旁边的厢房也放好带来的农具、洗澡的大小木桶……
院子的小青菜吃得快,又在旁边开了一席子,架了木架子,种了瓜、点了豆。去隔壁杨婶子家借了木梯子,白纭给扶着,把屋顶的杂草鸟粪清理了,墙角新冒出来的杂草也一一挖去,甚至院子上的门环也重新上了漆,整个屋子由内到外整洁一番……
这一忙,便是忙到了三月二十五,算是正式开工了。
顾青东一大早便起来,吃完早饭,来到了书肆。
且说这书肆,倒也不小,前堂是两层木楼,堂屋一楼卖些书籍纸笔,二楼是东家的住处,从前堂的侧门穿过,便是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摆了些正在晾晒的纸张架子,穿过纸墨味道浓郁的院子,便是左右打通的一间大屋,各有分工,左边造纸,右边印刷。大屋左边是一间小小的柴火房,里面专门用来烧火,将麻草蒸煮。院子两边是厢房,店里的单身伙计住在厢房。
青东来便是来造纸的。
说起来这活真不轻松,笼统来说要通过九大道工序,才能把纸浆变成可以用的纸。从切麻、洗涤、浸灰水、蒸煮、打浆、舂捣、抄纸、晒纸、揭纸,每一步都要把握的刚刚好,才能制成柔软有韧性的纸。也难怪顾青东当时跟黎师傅做了三年学徒,才出师。
屋子右边都是些印刷工,主要有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两种法子,各有千秋。雕版印刷,就是在木板上刻出所需要的阳文反体字,就可以使用印刷了。朱家书肆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雕版了,尤其是科举常用的四书五经,最是常用,倒也省事省力。
再一就是活字印刷,将提前制成单字的阳文反文字模,排在字盘上印刷,稍有些费时间,有些书肆时兴的书籍,便会用此法子。
“青东来了啊——”堂屋左边柜台前的顾宏朗来的倒是早,一来就把门窗都打开透气,探出头去,正好看着青东要往门里走,倒是比自己想的来得要早。
毕竟朱掌柜给定的日子还有几天呢,青东一家倒是手脚麻利。
“嗯,叔父早!家里都收拾妥当了,便来做工了。等过些日子,回村里,一起痛痛快快吃个酒。”青东一迈进屋子里,走到正在开左边木窗的叔父旁边,凑上前去。
“自是要找个好日子吃个酒,也算庆祝一番。”顾叔父爽朗应道。
“你先过来,我与你讲讲这书肆里的人。省得你以后不小心惹的掌柜的不高兴,一气之下,把你脱了商籍。别的不说,我先给你说一个人,唤朱庆成的,算是后堂的管事,他呀,没多少能耐,倒是会投胎,是咱掌柜家的亲戚,日后这铺子说不定还是他的,你可千万记得别犯着他。”顾宏朗把青东拉到自己左边柜台后,压低声音细细交待着、嘱托着。
“至于其他工匠,性子都好。可以分作三帮子人,一帮造纸匠——那边倒是各做各活,性子也都稳,你去的话倒是也不用太过担心。印刷匠那边人多一些,里面有两个小头子,一个王大春,专管活字印刷,性子火爆,不过没啥心眼子。还有一个吴明,专管雕版,倒是有一手镂刻的好手艺,比大春多几个心眼,性子稳一些。”
想着总归是自家侄儿,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免操心多提点两句。
顾青东在此做工,是五日一休。恰逢寒食节、端午节、中秋、重阳、七夕、元日、上元等一众节日,大的连放七八日是有的,小的也能放个一天。一月能得两百文铜钱,如在规定时日未上工,一日是扣十个铜钱。
顾宏朗把后院的人先给青东介绍了一圈,看着掌柜的小厮出来买早点了,知道掌柜的也起来了,领着到顾青东到二楼和掌柜的又见了面,点个卯。
说完,宏朗便领着青东到了后堂,介绍了一番。
青东便卷起了袖子,算是正式开工了。
宏朗前脚刚迈进前堂,那个刚刚叔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招惹的朱庆成,便找上前来。
那人整整矮了青东一头,在那指着青东指手画脚,外人看来倒是颇为滑稽。
这朱庆成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私下里,仗着自己是掌柜的二哥家的孩子,又想着自己叔叔膝下无子,以后这书肆肯定是自己的,越发无法无法,日日欺凌他人,工匠们私下里都喊他朱麻子。
今天朱麻子难得过来,拎着鸟雀笼,溜达溜达这个角看看纸,转到那个角看看新印的书,正想找点事出一通火呢!
工匠们心里嘀嘀咕咕——估计这朱麻子昨天又受委屈了,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倒霉蛋挨教训了。
朱麻子昨天确实是被迎春院的老鸨羞辱了一番。
——你这又矮又挫,还没多少银钱,怎么好意思点花魁娘子的,我看啊,你也只配点店里的六等娘子。
这一遭下来,心情自然不爽。才来书肆这边,就是想找点事发泄一番,可不赶巧新人来了。
看着眼前人外貌身材更是与他截然相反,却只是做一个造纸匠,心里倒是有种暗暗得意——长得高大长得帅气又如何?我让他向东他敢向西?哼!
一双三白眼上挑、满是不屑,一说话,五官紧紧凑在脸中央,可偏偏又有个大脸蛋盘子,盘子上还沟壑纵横,布满麻子,让人不忍细看,语气十分嚣张,声音极大,满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顾青东啊,看你长的人高马大的,脑子里估计都是纸浆糊吧,呵呵,难怪要做造纸匠。今天上午,你就抄完三十张纸再去吃饭吧!”
“你们这些造纸的,要是被我发现谁敢帮忙,就别想在这里干了。”说完,朱麻子又扫视了一圈伙计,坐在正对着门的折背玫瑰椅子上,逗起来鸟,没什么要走的心思,看样子要看到最后了。
顾青东低头看着眼前色厉内苒的人,再看看周围观望的人,没一个人想要上前解围,更是明白了这里的形式。
周边看热闹的人一看到他的眼神扫过,尤其是懂这造纸的一群伙计,连忙低下了头,假装忙于手头的事情。
想要反抗的心思顿时一激,又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落下的户籍,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的夫郎孩子,咬牙咽下。
“好。”青东压着怒应道。
看那朱麻子坐在那不打算走,堂里的其他人倒是无人说话,气氛沉闷无比,比那只被关在木制金漆鸟笼子里被人反复戏弄的雀儿都压抑。
平日里,这朱麻子这般惯了,大家倒是也有同病相怜的意思,现在,只不过无人敢、也没必要出言维护罢了。
造纸里面,要说最难,那肯定是抄纸那一步,这一步最繁琐,也最考验技术,青东学造纸学了三年,有两年磨在了这一步上。
要在水槽中不断拖拽纸帘,肉眼判别纸浆何时可以分离成纸。一个技术极其娴熟的抄纸匠一天下来,也才能抄出七八十张纸罢了,而这种技术熟练的一月至少能拿三百文铜钱。他这有些年没做的,光上手熟练都得好一会,这不就是强人所难!
晌午,顾叔父等了一会看到青东还没出来,便进去喊,想着一同吃饭。
“青东,怎么还不吃饭?走啊,先出去把饭吃了再回来。”
等走到堂内,看到那朱麻子还坐在屋里施施然地喝茶呢,心里顿时了然是个怎么形势,怕自己求了情,那朱麻子变本加厉,也不好说啥,叹了口气,走了。回来时,从外面小饭馆给青东带了个荷叶包的猪油炒饭。
等陆陆续续工匠们出去吃饭也都回来了,顾青东还在埋头苦干,仿佛眼前的水槽藏有黄金,一丝不苟地拖拽寻宝。有心的工匠数了数已经有二十九张了,那人还是不骄不躁,如同刚刚着手第一张一般,动作倒是越发麻利了。
终于做完了,顾青东拖着盛着纸浆的挪到了水槽边,摇了摇头,活动活动了筋骨,绷着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
听着外面报时的钟声,已然未时了,刚停下来,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叔父给带回来的猪肉炒饭早已凉透了,凝固的猪肉状如白色软膏,黏在米粒上,透着一股子油腥味,早已饿透了的顾青东却顾不了那么多,狼吞虎咽了几口,倒也觉得十分好吃。
吃完后,想在后院门槛前台阶上坐着休息一会,不成想,在外面去茶馆溜达回来的朱麻子回来了,左手手里提溜着一壶小酒,右手换了一个红漆竹雕鸟笼,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
一进院子,看着门口坐着歇息的顾青东,脸色顿时一变,嘴角一横,厉声说道:“上午安排的活计都干完了?我来看看,下午你还得干完三十张才能回去。”
说着便去看起了院子里风干着的晾纸架子。天气晴朗干燥,早先做的已然完全干透了,柔软细腻、质地均匀、不薄不厚,放在前堂兜卖,就算最挑剔的书生想必也挑不出错来。
朱麻子直接走到已经干透的纸架子边,拿手捻起了边缘,直接拽了一张下来,纸张本就柔软这样生拉硬拽早就破了,直接扔到了地上。一张不解气,又撕了一张,“我看你这几张做的不够韧,一撕就破了,重做重做!”
看着地上散落的纸张碎片,顾青东咬咬牙,仍不做声,默默地、一张张捡起地上的纸张,挑挑捡捡了大的纸碎,好好叠了叠,塞进了口袋,苦中作乐地想着:家里的孩子也该学写字了,这些纸正好可以拿回去用,平时这样的麻纸,一张便要十个铜板,如今只不过裁地小了些,赚了赚了……
等两个孩子睡着,青东还没到家,白纭实在不放心,点了一盏灯笼守在了巷口。
这第一天刚去,自家夫君就久久不回,在家待着也静不下心来,一针也落不下去,还不如到巷子口,踱步散散心。
“怎么这么晚……”看到熟悉的步态刚刚要问出声,等夫君走到光亮处,顾白纭看到夫君脸上神情,灰溜溜的,像是蒙了一层雾,便知道今日夫君这第一日做工,估计是被人为难了,话便也就没有说完。只是默默牵起了夫君的手进了门,没再问话。
拉到自家夫郎的细嫩温润的手,顾青东飘走的思绪也慢慢飘了过来:
这活再不好干,也得干完一年,签了长契才拿到的户籍,中途毁契,便什么都能没了。
顾白纭知道自家夫君受了委屈,也没法直接说——这活不干也罢。
原想着,自家叔父在那,总是有个照应,也难想到是这个光景。花了大价钱买了房,现在难受也没用了。日子再难过,也得过下去。一年的光景总是熬得过来的。
一进屋子,顾青东便直接拉着自家夫郎直向西室。两人坐到了床榻边,高大的身躯直接先是蜷缩在夫郎怀里紧紧贴着夫郎胸膛,也只是一会儿,知道夫郎费力,便改为趴到了夫郎腿上,始终没人说话。
白纭也没多问,只是一下下、轻柔地梳理着夫君的头发,按摩着酸软无力的胳膊。
缓了好一会,顾青东终于愿意讲话了,他简单地描绘了白天的种种,眼神中充满了懊恼与苦闷,口吐无奈:
“在家种地我看种的也挺好的,没人指手画脚、耀武扬武,闲时来县里找点短工干岂不潇洒,我可真真是一万个后悔来城里了……”
顾白纭也知自家夫君本来兴冲冲去,今天受了委屈,也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自家夫君想在城里安家的决心了,熄灯闲聊时,夫君总是讲些在书院读书的乐事,掺杂着些城里见识到的趣事。每每说到兴头上,总是手舞足蹈的,语调都激昂了许多。村里的日子有一份简单平静宛如静静流淌的小溪,却比不上城里热闹有趣——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
一室昏黄,只有夫郎的怦怦心跳声在耳边萦绕,只在一个瞬间,顾青东抬眼恰好与白纭温柔又坚定的眼神目光交汇——
此刻,夫郎纤细的身躯忽然在青东眼里也变得伟岸起来。
虽然没有言语,顾青东也在那一个瞬间拾起了力量。
自家夫郎总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没啥优点,却不知,他觉得夫郎才是家里的主心骨。没有他的默默支持,他走不到现在。
抱怨也只是无用功,日子总得继续。
白纭一件件细细地说着白日里的事情,如风吹梨花白雪纷飞,带着春日的香气,话着家长里短,抚平着青东的不甘,遮去青东那匆忙赶路回来、黑暗中层叠积压的愁恨。
“我去给你收拾吃的,到堂屋来吧,孩子早就睡熟了。隔壁杨婶子今天来串门了,说起来,杨婶子她家里那位在四宝格的粮仓看守,离你们书肆也不远,就是夜里上班,平日里都是晚上行动,不然我俩还商量着,你俩倒是可以一去结伴往那走,也算有个伴。
“他家小娃儿只比咱家小秋儿大两岁,倒是也能耍到一块去,不过,那孩子现在白日里倒是在书院旁的童蒙馆读书去了……”
“婶子也是个热心肠,知道我们新搬来,送了些新摘的蚕豆,晚上做了蚕豆炒蛋,还炝了个凉拌生瓜。我再给你烧些热水,饭后擦拭擦拭身子、泡泡脚解乏。”
青东也只是听着,并无多言,像是个提线木偶般,听着夫郎平缓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心里有热气,便已足以……
两人洗漱好后,便躺到了床上。顾青东睡在外侧,今天也是累极了,一躺下便睡了。平时熄灯后总要和夫君聊聊话才睡得着的白纭反倒是睡不着了,一双秀目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乌云,心事重重——
想着,自己以后也得多打算打算,多谋条出路,以后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夫君便不用这般忧心了。
江南春日多雨,空气都有些沉闷潮湿,丝丝热气纠缠着湿冷,沉重的乌云挤压着天空,将这个小院团团围住,却始终不落下,更添几分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