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全城一半的人皆是到了那粮仓看了看,没到那粮仓旁边看热闹的也皆是从茶馆里听着身边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所见之景。
“这往上数几百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啊,只怕往下数几百年也不会见到这么大的火了,那粮仓是建的细长,可倏忽间,跟被巨雷打着了般,一下子支棱抖擞起来了,是救都救不急……”
“是啊、是啊,那火就跟鬼火似的,这一簇簇、那一星星。一着了,跟不小心跳到岸上的鱼似的,急的乱扑通……”
青东正和伙计们把前堂的东西弄湿了的家具、书籍晾晒,拿着抹布清理漂浮的到处都是的黑尘。
白纭领着孩子一路走来,也是听了一路,书院门前也张近几日休课的告示,便先带着两个孩子到了书肆。让两个孩子拿着手帕捂住口鼻,护着两个孩子进了前堂,迈过院子一众杂七杂八,走到青东身边,问道:“怎么样了,这是?”
“昨天火势有些猛。对面的养书斋那后堂的火舌差点都被风吹到这来,伙计们连忙打水把前堂都浸湿了,也算是免遭劫难了。只是湿了一小部分书籍,没啥大事,你看这街上尤其是靠近那粮仓的,都被烤的焦黑了,你和孩子在这就别多待了,也怪熏人的,早点回去吧,这条巷子里的铺子都得收拾两天。”
“嗯嗯,我今日中午也约着和妙娘讨论一下双面绣的事,那我先带孩子去趟霓裳坊吧。这也不多待了。”白纭应道,便拉着两个孩子赶快离开了烟熏火燎的书生巷。
到了霓裳坊,妙娘正好还有一笔订单要谈,白纭便先带着孩子们到后堂去。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颇得工匠们喜欢。小秋儿在那花楼织机前挪不动脚了,也不怕高,直接被提花工叔叔搂到二层,一起有节奏地拉着经线,眼里的神采比花楼织机底下织工那编进纬线的孔雀羽还要灼目。
小夏儿一直窝在白纭怀里,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姆和绣工们说着话,时不时被看他精致可爱、忍不住下手的小姑娘们一顿揉搓,小脸蛋都揉得红彤彤的了,撒娇笑着求饶,也不肯挪开香香的窝……
等着差不多了,白纭跟相熟的孙绣娘嘱托了一下两个娃,去了三楼妙娘屋子里。
听着白纭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临近,妙娘赶快起身开门,引着向前走,“我看你教出来的绣娘们双面绣也都绣的差不多,毕竟也是大事,便也趁着齐掌柜走之前,一并来商讨一翻。正好我们三个人又都齐了。”
齐温安爽然笑道,“白纭你这手艺也实在了不起,竟然能琢磨出双面绣的法子,你这手艺实在是无与伦比,比那后堂一屋子的绣娘加起来还要灵巧一些。”
“只不过是偶然所得,之前也是多亏跟着后堂的绣娘学了不少新东西,才琢磨出来的这针法。做手艺本就是这样,总得一点点摸索摸索,不能固步自封便是了。”白纭谦虚答道,身上挥洒着对他人手艺活的无比伦比的敬意,反而更显内心风骨。
妙娘旁边接着感慨道:“我看白纭倒惯是谦虚的很,要是我寻思到了这波法子,只怕早张扬的蹦到天上去了。”
白纭抿唇笑了笑,眼底也浮漾着一层淡淡的骄傲色彩。
“我看,这双面绣以后倒也会成为本店的一大特色,妙娘你到时候就让这几个绣娘,联合制作几扇巨幅屏风可好,顺便再制作若干的双面绣绢扇,等着明年五月的扇市大方光彩才好,想来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现在就暴露出去,只怕周边店铺也早早来买了,回去钻研一番,我们店没多大积累,倒是也让其它店跟着沾了光,不如先藏拙一番。”齐温安说道。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就这样办吧!”
旁边的白纭倒是插不上话,桌前的齐温安和身边的妙娘都是深谙商道之人,自然最懂怎么将双面绣的价值利益最大化,他只安心将自己的技艺磨炼好便是。
“白纭,之前你绣的那副泼墨仙人的绢扇,可是在扇市拍卖会上大出了一番风头,明年你可得想想,别被其他制衣坊抢了风头才好。”齐温安看着白纭,寄予厚望。
他也知白纭拜了梁渭为师,现下画技再精湛一番,只怕日后无人能出其右。
“嗯嗯,我这自然也是会考量一番。”白纭答道。
齐温安早早便打发下人出去定了一席饭,看着窗外日头高挂,邀请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我们三去隔壁屋吃个午饭吧!”
白纭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里两个孩子今天也跟着我来了,那粮仓着火,倒是连累孩子书院、他父亲的书肆都停业要收拾几天呢。”
妙娘微微一叹道:“我今天也听说了,火势实在不小呢,幸亏无人伤亡!”
齐温安听到粮仓着火,心不在焉,眉头微微一挑,跳过着火的话茬接着道:“那也正好,你家一个混世小魔王、一个贴心小袄天天挂在嘴巴没放下来过,我还从来没见过呢,正好今日也认识认识。”
旁边的妙娘姨母心泛滥,眼底满是笑意:“那齐掌柜的你可真得看看,白纭家里的那两个孩子长的可真标致,我家里要是有适龄的娃儿,早便定了娃娃亲了,至少要绑住一个。”
说笑着,白纭也去把两个孩子领了进来,孩子跟妙娘关系倒是紧密,一进来便喊人,看着旁边坐着的温安,白纭连忙提醒两个孩子问说,“叫哥哥便好。”
看着两个孩子,齐温安的眸子都染上了不一般的温度,动作也甚是轻柔,一一拉到身边问好。
白银看着这齐温安如此爱同孩子玩闹,打趣说道:“温安,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这和你也差不多大,孩子都五六岁了,你也该提上日程了。”
听到这话问出口,在后面侍立的若竹霎时脸色转白,眉头紧锁,眼中带着几抹责备。
“人各有命、人各有命,我就算有了个娃娃,也不一定有你家这两个娃乖巧可爱呢!”齐温安嘴角勾起一个虚弱的笑,淡淡回道,不掺杂一丝额外情绪。
晚上临睡前,江都郑知府,收到了来自浔县的快报,仔细看了几遍,叫来幕僚又斟酌一番,便向上、向下发了公文。
向浔县的也简约:革县令之职,补万两白银,兼重建粮仓。如不能补,便发卖家产妻儿充公。一场大火,便也算是有了着落。
向上的奏疏确是繁琐,洋洋洒洒数万字,一多半详述自己愚钝无能、监察不力。最后数笔带过下辖浔县竟夜发大火,幸好无人伤亡,只是待转运粮仓失火。现已将该县县令革职,空位待补。
隔了两日一早,晨光微曦,浔县县令郭从道便收到了公文,从衙卒那里忐忑的拿过来,求一分侥幸,打开后只需一眼便能看尽的两行字,还是击破了他的幻想,一张薄薄的纸就这么决定了他的命运。
自从知道着火后,便一直坐在惠阳泉的亭下下守着那漫天黑幕,现下判书下来了,悬着的铡刀终于落下,徒留下几夜花白的头发。
回想这浔县快二十年县令,倒也算是该到头的了,这年龄大了,午夜梦回,想起来年轻的时候的壮志妄想破天一回,殊不知自己早已陷入在别人织就的锦罗绸缎里,开弓没有回头箭,路走叉了,想回头却也晚了。
几日下来,将府里的一部分下人丫鬟遣散,变卖了一些家产,颇为轻松,便将万两白银凑齐。
士馆的其他士人听说郭大人被革职,而且本就是天灾,上面也不会怪罪。又想着士馆一直也是群龙无首,一直没找到位领头人物,各不相服,也赶快将他邀请过来,做那士馆之首。
逍遥书院想着郭大人来做夫子教些学问,自然也是极好的,便也请他当了教书夫子,也不少人争着要到郭大人手底下求学,毕竟,也是挤破脑袋才能考出一个县官来,学问自然没话说。
只是日子没有之前那么洒脱豪爽便是了,由奢入俭难,出来进去官老爷气派惯了,现下倒也是改头换面的时机了。
幸好,自家大儿子还算争气,能在江都谋个一官半职,不然,现下也不知有多少两面派落井下石。
谷雨知道郭大人遭此劫难,颇为心急,也赶快凑了凑身上的银两,寻着卖报的间隙,溜到郭府前,想说也至少是尽一份绵薄之力,等到了郭府,却看到往来的士馆书生也不少,郭府的气派比以往也没差上几分,只不过看门的护卫由四人变为两人罢了,便知道人家恐怕是瞧不上自己这掏干家底的十几两,悻悻而去。
青东也想着和笙楠小姐打过交道,和账房算了算账,见谷雨回来,遣他去郭府问候一声,看是否需要帮忙。
得此机会,谷雨可算是光明正大的进了郭府,见到了笙楠小姐——她仿佛并没有受到父亲罢官的影响,仍在书房看书,书房里的摆设也一应如故,红玉还在一旁研墨倒茶。
“郭小姐好,听说郭大人要补不少银两,我家掌柜柜的便派我过来,问问这边是否需要银钱周转,我家书肆也能帮忙周转一二,不多但也是尽一份力罢了。”
笙楠小姐微微笑道:“也替我谢谢顾掌柜了,家父早便凑齐了这万两,随着这次的商税一并送到江都了,也算是赎罪了。”
“嗯嗯,那就好。”从笙楠小姐这里听到郭家无妨,谷雨终于算是放下心来,和小姐也不好多聊,作揖告退。
等他走远了,红玉才嗤笑出声,打趣着小姐:“我看这小子混不正经,我听看门人说,这人,这几日是没空便在府外溜达,今日见他来了,虽说走得也洒脱,就是那颗心还是留在小姐这里呢!”
笙楠却是早早便低下了头,翻阅着手边的书籍,也不抬眼,淡淡说道:“你这张嘴快饶饶人吧!再说下去,我就、我就、我就今天晚上不睡了,定要把这本书看完才算。”
红玉也知是自讨没趣,忙不迭的求饶,“好小姐,我保证,不开你和那小子玩笑了。”心里暗想:“唉!自家小姐是半点没有儿女情长的意思,一心只趴在那些古书上了,光过了年也不少人往家里求过亲,全都是无功而返,平日里比尼姑庵的尼姑还清心寡欲。”
等着谷雨回去跟青东复了命,也连忙帮忙收拾起了重新布置的前堂。
正好,趁这个时机,青东又去钱铺取出一些银钱将店里重新装修一番,彻底将这书肆改头换面一番。
一楼倒是也同之前的格局发生了大大的变动,一进门向左走几步是柜台,右边是收信笺子的高脚木柜。
中间是几溜特意定制的桌面如屋檐倾斜的长桌,底部突出一块红漆长木,防止桌面上的东西滑下,每一长桌的旁边,紧紧钉着一块凹字木牌,刷着红漆,写着该列的书目和价格。且桌子高度参差,一排更比一排高,门口走过的人,眼尾一扫便能一览无余。
最前面一排是近几期的黎报。
第二排长桌是松竹馆姑娘们新出的盲书,供大家挑选。
第三排是和霓裳坊合作推出的各色福袋混着梦如鱼先生的新书。
最后一排是之前许老夫子携众人编写的《解字之言》——一整套下来,平装版三两之多,精装版十两,倒是有不少士人慕名而来,一买便是一套。平日里,也有些囊中羞涩的书生,喜欢来这边溜达溜达,看上几字消遣。
四周看去,三面倒是均设置快要顶起房梁的的灰褐色书橱,摆了各类书籍,先简单分了士农工商闲五大类,士人和闲书这两类将两面塞得满满当当,农工商加起来也不过占了书橱的的一小截,青东便先摆了些寻常装饰,以免露怯。
十月初三,重新开张,来了不少人,书院的许老夫子和吴老夫子、霓裳坊的妙娘、松竹馆的四位相熟的各馆花魁,就连卸去官袍的郭夫子也陪着自家女儿前来道喜……
在人群簇拥中的青东,静静地看着那张重新定制的鎏银乌木雕花牌匾挂了上去,十丈之隔,便是快十年前,被人诬赖,撕拉着下来、他的名字高居首位的告示栏,几步之隔,一挂一摘,在震耳的鞭炮声中,在不绝的恭贺声中,自有万千思绪如雪崩般涌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