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白纭带着小夏儿回家,天色也实在晚了。没想到梁画师和徐画师都是如出一辙子的大话痨,第一次见面会都一定要多聊上一番,才放他俩走。
白纭掏出来四文铜钱递给那个将自己的书背回家的脚夫,脚夫把书筐放在门口接到铜钱就走了。
白纭看着那一筐书实在发怵,一时之间,都没有力气推门,还是小夏儿推开了半掩着的门,唤来早早带着小秋儿回家做饭的青东迎了出来。
……
“所以,第一次见面,梁画师便给了你这二十卷的《宣和画谱》,让你一月就看完一卷,每十日去和他一起交流一番?”青东出了屋子赶快帮忙这一大竹筐的画册抗进书房,眉头高挑,眼底巨震。
随意拿出一册都比转头重了,一册少说也有三百幅画作,且每一幅画作前面皆有一篇短文介绍这画的技巧所用技巧、所作背景、所代表的画科等信息。
“唉——,梁画师说我太过缺乏画画技巧,自然要从这历史名作入手,将这所用笔法、流派等皆做一番了解。”白纭看着这摞起来跟有小夏儿两般高的画册,无奈叹气。
如果只是看倒也罢了,还要让他对这画作的优劣做一些点评,这实在是太折磨人了,能进了这《宣和画谱》的画,自然已经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好画,他看到这些画作,眼里只有一片惊艳之意,又从哪去鸡蛋里挑骨头了?
青东倒是也想着帮白纭研究一番,可这满书歪歪扭扭的线条在他看来并无几分不同,实在是爱莫能助……
这个夏天的晚上,书房里弥漫着纸墨香——
一到晚上,这家里,四人都离不开书。白纭坐在书案前,仔细翻阅着《宣和画谱》,有时迷茫、有时沉思、有时惊叹,沾着笔墨在麻纸上书写着心得,同时摩画一番技巧。
青东将松年椅拖进书房,紧靠着门口,放在白纭的绣架的左边,将松竹椅的靠背调到合适的高度,翻着几册子杂书。
小夏儿在榻上方桌上画着经由徐画师提点改良后的大虫,偶尔看看连环画、闲杂书。
小秋儿最是神奇,平日里不逼上一番决不主动看书的人,拿了本从宋括大叔那里讨来的书如获至宝,倚在软榻靠背上,翘着脚,看得也认真,凑近一看,画满了各种农具铁器,难怪他看得津津有味。
室内一片安宁,唯有翻动纸页的声音、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声音、风吹动褐色罗纱窗帘的声音……
院子里燃着艾草驱虫,书房里四角挂着银鎏金金花年纹香囊,塞着梅冰、香橙、薄荷、紫苏、枫香树脂、柏木、藿香、冰片、金银花……满是清香之意,以香为帐,挡住了蚊虫的叮咬。
八月下旬,郭大人终于应酬完一众行当,收齐了商税。之前家中小女告知的税收之法,也压在心底左思右想了许久,和底下之人也是前前后后讨论了数次。
实在巧妙,想着正好这一次夏税结束了,也适合开个头。
遂组了一个局,定于郭府设宴。
正式写了帖子送往各大商行,定于八月三十日酉时,共商税收之法。
听到是要探讨这税收之法,本来大热天不想出门也不乐意给这个面子的行当基本都来了,盐业的除了八月初回江都的杜瀚溟,其它的当家掌柜的都来了。酒业的虽说也只有李三娘来,不过其他酒业也不成气候,本来也只是蚊子腿,来不来倒不关键。茶叶的方家、周家等到的极为周全。布业的方妙未至,其他家也都是到了。
钱业的黄掌柜做事最为圆滑,来的最早,笑呵呵地跟着郭大人打着招呼,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容,刺探着,这税制改革如何之改。
郭大人也只是摇摇头,卖了个关子,不动声色道:“等着大家都到了再说!”
屋子也敞亮,桌子布置一横两竖,郭大人并县丞、主薄、县尉坐于横着的主桌,黄掌柜腆着肚皮和盐业凑了左边的一长条桌子,布业、酒业和茶业紧凑的塞满了右边的长条桌。
场子中间还特意请了一群松竹馆舞姬表演,乐师位于右前方吹竹弹丝,端着菜品的仆人依次而上,大家吃吃喝喝、气氛融恰,恍若过节般热闹,说说笑笑,热腾腾一片喧嚷。
正好上到一道名菜——洗手蟹,郭大人也是懂菜之人,看着眼前的蟹子,笑道:“都说这八月十五的大闸蟹不可错过,那这八月底的梭子蟹更是一方美味,选那肉肥膏红的梭子蟹,将其剁碎,再浇上熬熟的麻油,撒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生姜、胡椒诸细末,加上葱、盐、醋凑够十味,腌制一会即可,虽然洗手的功夫便能做好,可其中鲜香麻可非言语能表达的了的。这个法子还是我之前听醉仙居的韩掌柜所讲,确实巧妙。今日也是特意叮嘱家里的厨娘效仿一番,也请诸位品鉴品鉴。”
底下的人都不是缺吃缺喝之人,听郭大人如此说道,少不得得动几筷子以示敬意,不必为了吃食彼此面上也挂不住,纷纷下筷。
齐温安许久不在自家铺子里抛头露面,旁边相熟的盐铺掌柜一看到他也颇为震惊——这不过几月没见,怎么身子看着如此这般单薄,脸色苍白,一抿唇,薄唇上才算有抹血色,像是朵暮春的梨花,风一吹,就轻飘飘洒落一地碎玉。
后面的侍立的若竹极为惴惴,眼看着前面的主子夹了一块蟹肉到了自己眼前的小青瓷碟上,好像把他眼珠子也一并拽过去了,唇边始终紧绷着话意,死死盯着夹到碟子里的生蟹肉上,幸好直到最后,主子也没吃,这才放下心来……
酒过三旬,中间翩跹的舞姬和旁边的乐师都退了场。郭大人旁边的魏县丞打开了话匣子,将郭大人等一众人这些天商讨过数次的改税新法讲了一通。
越讲气氛越凝,一番话语,冻起来了全场的脸,环视一圈,除了主桌,找不到一张眼中含笑的脸。
堂内有如冷封一般,一片死寂,风都在堂前打了个转,停住了脚步,不敢入堂,恐惊堂中人……
过了半晌,底下的钱铺黄掌柜的出来打了个圆场,勉强着挂出来一抹假笑,讪讪说道:“敢问这税法是定改不可吗?我寻思之前的法子倒是也不错,这到时候都是郭大人您派人在城门守着收费,又耗时、又耗力,还不如让各个行当掌柜的多费费心力,把自己账算好,交给郭大人您过目便是,何苦这般劳心劳力呢?”
郭大人平日里难得糊涂,这法子从郭大人在这担县令二十余载,便没变过,没想到,今日倒是定要杠上了,面不改色推搡一番:“这不万事开头难,总得一试,后面不行再调回之前的法子,我看这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这夏税也征收完了,倒不如从这下月初便试试看。”
那惯是笑盈盈的黄掌柜的脸此刻也是挂不住了,全脸本来靠着笑容往上绷着的肉都往下沉着,凶相溢出,眼中也是布满乌云、阴沉不定。
一番饭局便这么不欢而散,连假意的奉承道别都没有,一个个行会当家门口接二连三乘着自家小轿回了家。
……
而这改税之法从九月初也正式开始实行,四个城门口都设置了专门的收税亭口,为过往货物征收赋税。
城南门作为与运河渡口最为靠近的,平日里来往最为密集的,更是设置了三个亭口。以免影响日常进出。
这几天实行下来,各大行当掌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悄默声的,五大行会内部攒了个局,商讨了一番。
九月初,两个孩子可算是开学了,青东白纭送完孩子上学后藏不住脸上的喜意。再喜欢家里的两个宝,天天在家作妖也要把两个人折磨坏了。
送走两个孩子上了课的青东白纭二人在书肆门口兵分两路,一人进了书肆的门,一人去了霓裳坊。
到了霓裳坊,白纭又见到了齐温安,只觉得同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坐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一双桃花眼也一直泛着酸、含着雾,四周略带红晕。惯是爱穿修身长衫的人,今日倒是穿了身宽松的竹青色缎镶边长袍,腰间松松垮垮的系了根绣满粉红凌霄花的缥碧丝绦。
一见到是白纭到了,在旁边贴身小厮若竹的搀扶下,站起来,打了声招呼。
白纭看他这样子,连忙让坐,也是极为担心,真诚说道:“温安,我看你一日日下来日渐憔悴了,可去找过医师看过了?”
齐温安坐下往后靠到了背椅边,托着腰,不疾不徐说道:“白纭,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肯定是注意的,自然是看过了,也不用太过忧心,只是三伏天,太过操劳,得了虚劳病,后面入了秋,慢慢恢复,吃些六君子丸便也好了。”
“好,我夫君倒是跟回春堂的吴天章医师极为熟悉,他之前去南边的余县救治瘟疫去了,前两日倒是回来了,据说还带回了那边的一位神医,要是需要的话,可以请那两位医师也去你府上看看,多请几个人看看。几个方子比较一番也稳妥,我们都是门外人,容易被人拿捏。有些黑心的医师惯是爱开些华而不实、贵而不用的药,赚些药钱。这还算是好的,更怕那些庸医,看不懂病,给乱开些药反而吃坏了人。”白纭贴心说道。
“我自己的情况自然是清楚的,这些日子已经见好了,而且吃药本来也要有个见效期,现下这天气也凉快了,这大暑天热出来的毛病也会好一些的。”齐温安说道,语气极为平静,仿佛一点都不把这病放眼里,抬起眼前的青盏,抿了一口圆金樱子蜜饮。
白纭也尝了一口,这茶又酸又涩,像是一串刚刚挂枝的青梅在口里嚼烂了又添了一勺子醋咽下去,实在不合和他口味。
又聊了几句,便起身来,拉开身后的椅子,“那我不打扰你和妙娘了,我去找一下后堂的绣工们,看你这账册子要看得不少呢,你和妙娘再慢慢商议些。””
“好。”
等着白纭将门掩好,踏楼远去的声音缓缓消逝,屋子都慢慢少了些热乎气,慢慢凉了下来。
忙了半晌,才把手头的账单子核实完。
齐温安抬头说道:“这温家制衣坊算是跌了一大跤,我估计之后也不敢随意来闹事了,只怕把家底也搭上去不少,以后肯定也能安稳了些。”
妙娘坐在齐温安对面,恭敬点头应道:“那店里的李绣娘听说也被赶出去了,极为狼狈,不过,这瘦死的骆驼肯定比马大,温家的生意一日日里也不温不火着。”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等着这边再扎稳脚跟,银子也周转开来,我看你倒是也可以回你来的那润县,这边便换一个你觉得可靠的能手,回润县也可以重新开拓一下布料行当,你对润县应该也是再熟悉不过了。”齐温安自是想的长远,为了开着霓裳坊,几乎动用了他所有的现银,现下这铺子倒是还没有完全回本,便已经想到以后了。
听到这话,妙娘眼中满是斗志,带着一番快意说道:“多谢齐掌柜的了,那我得多赶快培养一下这浔县接替我的人,别到时候银子凑齐了,人没找到,当时也算是灰溜溜地来到这浔县来的。也多亏齐掌柜的拉我出了一把火坑,算下来,那润县的何家布料也至少有我一半的心血,重新回去夺回我应得的,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我看这几个月的账单确实一个比一日好,那和朱家书肆合作的福袋也卖的不错。接下来还得辛苦你了,十月份后,我打算外出考察一番这周边其他县城,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开拓一番盐铺,估计得等来年三月回来,这每月的账单到时候我会安排人来看一番,也是我信得过的人。”齐温安看着眼前的妙娘,双眼满是温暖推诚之意。
“好。”妙娘答道。
妙娘看着若竹搀着齐温安出去,才终于算是松了口气。
每次跟这齐掌柜的聊天,总觉得面前是一座冰山一般,寒气逼人,恨不得赶快结束,一句玩笑话也不敢多说。
外人看着都说齐掌柜温柔随和,一双桃花眼也满是真情流露,但妙娘在其手下,观其做事,却是丝丝分明,做事可也一点不留情面,可以说是她见过最为冷情冷感之人。
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人了,像他这般漫不经心轻扣几声茶盏,便能让她寒毛竖起的人也极为罕见。
换下了茶,将之前灭了的瑞香重新点上。
心里怪纳闷的。齐温安没来之前,那小厮还特意问了她点的什么香,听到把她点的是清凉香,立马给撤了,还特意开了窗透气,连茶水都换上了自家带的。
下楼更是仔细搀扶,若竹对他那主子那般关怀备至——只不过下个台阶而已,都要仔细提醒几句不要踏空——倒是像极了对怀孕之人的样子。
摇摇头,还是别多想了。像齐温安这样的家世,怎么会平白无故给别人生个孩子呢?
进入九月,天气添了好几丝凉意,只不过若干时候还会有秋老虎来袭,接连热上几天罢了。这几天连着大晴天,不少人嫌家里热,白日里拎着几壶菊花清酒,带些下酒佐食,配上重阳糕,呼上一二好友,循到柳园竹深处,远阳轻烟下,石枰下棋,疏篱吟诗,亭下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