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到了要交夏税的时候,青东早就陪着账房把自秋税后的账梳理清楚了。
就等着衙卒上门收账了。这也是第一次青东作为书肆掌柜的招待。
等着将来收账的两位衙卒送走了,小谷倒是若有所思,眼神稍带摇摆之意,“青东哥,你说像我们这般能按时缴纳的店其实也不多,像那五大商行,里面纵横交错,恐怕绝非易事,难怪那郭大人这么难弄,可这般收费如此被拿捏着,为何不妨化被动为主动呢?”
青东还站着书肆门口,看着那两个收了酒钱的衙卒慢慢消失在书生巷,听了此话,笑着回道:“这怎么说,还能让商行主动交钱吗?这不是让他们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吗?哪有人会是心甘情愿的呢?”摇头笑了笑,这个想法实在是异想天开,拿出去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
“不是、不是,青东哥,我的意思是,为何要让店家去自己记那个要交的税额,衙门自己记录便可不就行了吗?”
“你这、你这更是异想天开不是,这全县衙里的吏人才多少人,一年年光维护日常秩序、判案之类的种种便有的忙碌了,专管税收的吏人可能也不足百人,哪可能记录下一家家的账本呢?更何况,懂这个的吏人又有多少呢?只怕会滋生出更多蛀虫来罢了。”小谷的这想法倒是和自己之前一样,想的实在是太单纯了,有的法子是可以想想,但是并没有多少可行性。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直接在城门口设置收税亭子,要进城便要交税,像那盐铺、茶铺,不都是从外面运过来的,就算我们书肆的书纸,不也要靠城外去砍伐些樵木、麻草之类的?县衙只要根据不同的货物定制不同的税额便可了不是?唔——,不妨就把这浔县里的商铺分为两类,一类是需要从城外运进来东西的,比如点盐铺、茶铺、酒铺、布料等等,一类是单纯依靠着城中百姓的,像那钱铺、赌场、松竹馆、蹴鞠社之类的。设置两套交税体系,不也算是将这税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谷雨越说心思越透彻,眼神也越来越明亮。
这个法子确实耳目一新,也能听得出,这谷雨确实是在商贾之道上花了不少功夫。
如果能运行下来,这商税征收确实也是能省不少事。可这改税之道,可不是轻松提出了个法子便是能解决了的,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便是了,青东只叹口气说道:“我们势单力薄,还是把我们自己该交的税款缴纳了便是,其余的也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了的,这里面牵扯到的,不是我们能驾驭了的。你这法子,烂在心里便是……”
不过这倒也由不得他,谷雨天天苦读税法商贾之书,冥思苦想,才想出来这么个法子,怎么会甘心埋没呢……
“对了,许夫子之前派书童送了个口信来说,最近打算和笙楠小姐新编一本词语说,也算是本辞书,起名雅正之言,专讲词汇含义,估计也是卷帙浩繁,要编十几卷之多,后面要一起商讨一下,看看黎报能否也再帮一下忙。”
“好,到时候去郭府吗?”小谷问道,其实更想问——能见到笙楠小姐吗?自从那《解字之言》编完后,谷雨便再也没有见到那郭小姐了,听青东这么说,一连串的话里也只抓到了笙楠小姐这个字眼。
“不去郭府了,就在醉仙居定个包厢聊聊罢了。”青东说道,“到时候跟许夫子和笙楠小姐细聊。”
“嗯。”小谷说着,垂下眼眸遮住痴心妄想,想着到时候一定要厚着脸皮跟青东哥一起去,这也三四个月没见了,也不知笙楠小姐现在如何了。
很快便到了约见的时候。
青东倒是经常和许夫子、吴夫子约见,就算编完《解字之言》后,一月也能见个一两回,许夫子熬过了冬天,脸色是越发好了,也从郭府离开,继续搬回了蹴鞠场后侧的屋舍,还是自家住舒心,书童也不敢多管,自是想干嘛干嘛。
不过,现下每次,许夫子见到红玉,倒是眼神躲闪、跟个羞羞怯怯的缩头乌龟一般,这红玉对夫子的规训竟然恐怖如斯。
许夫子和青东来的都早,便早早聊了起来,“我和笙楠小姐聊了聊,打算编十八卷,分别是释业、释训、释思、释亲、释礼、释器、释乐、释天、释地、释丘、释山、释水、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这十八卷。”
趁着许夫子向青东讲这每一卷都大致要讲什么内容的时候,红玉便陪着郭笙楠小姐来了,青东还没察觉靠近的脚步声,便看到正在讲的个喋喋不休的夫子的手一哆嗦,耳朵也支棱了起来,不自觉肩膀一哆嗦,咕哝一声:“红玉也来了啊!”
说完,门外的红玉敲了几下门,听着应了声,直接推门而进,将笙楠小姐引了进来,嘟囔道:“今日外面这雨可真不小。”
旁边的谷雨立马看向红玉身后的笙楠小姐,数月不见,只见那小姐更是婀娜娉婷,估摸是下轿时,斜雨不小心沾湿鬓角,皮肤倒是有一种被水浸润的清新透亮,穿了一身水绿衫子水红裙,如那被雨水滋润、白肥绿瘦的栀子花,更添一抹淡然……
红玉一开始倒没认出来青东后面站着的是谷雨,这几个月没见,没想到原先那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现在竟然隐隐比她高上一大块,跟以前模样都变了,以前看那样子如被压垮的老牛、脸色黯然,站在青东身后,也都是弯着腰,悄悄抬头瞅两眼,现在倒是精气神满满,腰杆也直了。
唯一不变的是——还喜欢偷偷看她家小姐,不过,这可逃不了她的法眼,每次抓到,必然瞪回去!
“夫子、笙楠小姐,你们这雅正之言,听下来倒是真有趣。前些日子,和我家小子去爬山,家里那两个家伙指东指西问我,我倒是真被难倒了,要是有那么一本专门讲草、讲木、讲花、讲鸟的书,不知道有多少做长辈的以后能轻快不少呢,只是这编纂难度恐怕是更胜往常,虽说十八卷,但是可以说是百科全书了。”
“嗯嗯,我找你来,也正是如此,我和笙楠呢,两个人也都是些书斋中人罢了,倒是也鲜少机会走出这浔县,不过这天南海北,也不知有多少奇珍异兽,也不知有多少能工巧匠,要是能有这个机会,靠着你们家黎报,编纂成书,倒也算是一场美事了,我这有生之年肯定是看不到这全书完成,不过,这笙楠还小,到还是来日方长呢!”
许夫子喟然叹道,看向笙楠的眼神倒是饱含一片热忱,自己也不知道能看着这书走多久,希望笙楠能带着自己这番心意将这本书编纂下去,也希望笙楠能不为其他琐事而忧愁,能在书斋里依着自己心思、舒心畅游。
“夫子,你这也倒杞人忧天,这书是编一册有一册的欢喜,正如这学问进一寸,也是一寸的欢喜,学无止境,享受当下罢了。”笙楠小姐温柔地回视着夫子,宽慰道。
听到这话,夫子倒是开怀大笑,“是了是了,能多学一些便是天大的福气了,岁月那也都是偷来的,能用且用!”
青东在旁边倒是想的也多,现下书肆一个月除了各方面的花销、分红,还能剩下大笔,按照之前与养书斋签的契子需要归还的一千两在字典比拼之时便准备好了,便也提前和养书斋的胡福赎回了那边的契子,现下店里的银钱扣留也有数千两,这个钱一直存在县里的钱铺里,想为了以后店里长远的发展。
不如从参与编书开始,一边像那解字之言一般,黎书上广纳来信,另一方也寻那有识之士,集合奇人合力编书。
第一册便是那释业,要纳尽全天下千行万业,从那高堂之上的达官贵人,到那市井里的平民子弟,再到那村庄里的芸芸众生。
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将这各行各业,追根溯源,也自有一番乐趣。除了这高堂之上、举业之事,就说这造纸工艺也是一步步演进至今,细细揣摩一番也自有一番内在的规律,没有什么工艺上是凭空产生的,只不过是站在前面的基础上向后一步步扩展而已,有的时候会走错路,便折返、尝试、再缓缓推进。
就连黑夜里默默潜行的打更人都有一套生存法则,谁又说各行各业不能从其他人那里学到些什么呢?因此这第一册,便是说是释业,实为释人,也带着众人对这千行万业的平等相待的期许。
第二册是释育。便是要展示自古至今教育大家们各自提出的育人要理,以供后人探讨。许夫子叹口气,“读书人热衷举业,一旦功名到手,那日后又如何呢?现在这个世道,太过于强调读书科举了,却忘记了我们这老祖宗最开始设学建校的初衷了。”
……
如果说许老夫子此生有两个大成就,那第一个是耗尽数十年心血编写的《解字之言》,影响了之后一代代人,也造就了这《解字之言》的一个高峰,后来人无不想超越这巅峰,却难以遮挡其光芒,只能在其基础上,添砖加瓦。
第二个是在最后的时光,将一身才华、一份敢于遗世独立的骨气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个时代的知识巅峰——郭笙楠,秉承着夫子的遗志,将这套雅正之言有始有卒的编纂下来,也为了后人树立了一个研精覃思、深稽博考、小心求证的为学之人的形象。
这对忘年交,即是知己,也是师徒,互相成就,师傅造就了徒弟,带给了她突破闺房的果敢,徒弟发扬了师傅,将这份研学精神传承开来,桃李满天下。
酒余饭饱,正好外面雨停,一行人在门口便告辞分别,许夫子和青东、谷雨向东回书生巷,笙楠小姐乘小轿往北赶向富贵格里的郭府。
刚走没多久,谷雨假意摸了摸袖子,语气着急地说道:“我的钱袋子莫是丢了,我得回去寻一番,许夫子、青东哥你们便先走吧!”
实则快快往郭府方向追去,很快便追上了笙楠小姐的轿子,跟立在右侧的红玉打招呼道,“红玉小姐,我想与你家小姐说件事情可否?”
红玉正要先问清楚是什么事,笙楠纤手轻揽石青色帷帘,声音婉转,带着一丝雨后的清澈,“就到听雨池吧!好久没去看那里的荷花了。”
小轿刚到听雨池,绵绵细雨又淅淅沥沥起来,脚夫们连忙进了最近的亭子避雨,红玉给小姐撑着一把描着粉桃绿蔓金边的素雅油纸伞,寻到了景致最佳的观赏亭才停息,谷雨撑着一把带着岁月斑痕、边缘锈色慢慢往上攀升,不少划痕破损的棕色油纸伞紧紧随在其后。
谷雨将那新想到的税收之法告诉了笙楠小姐,抬头悄悄看了笙楠小姐一眼,“这便是我想到的新法子,估摸着实行起来倒也容易,说不好能解令尊之忧。”说完后,也不敢多留,告辞离去。
自己虽然近来也算是小有余钱,但是节俭惯了,脚上的草鞋有一丝丝要破的痕迹,倒也不舍得换,想着今天要见到笙楠小姐,已经是挑了双家里最好的鞋子。但心里那抹自卑早把自己压入鞋底,穿着再好的鞋,也怕这小姐耻笑自己。
说的时候,脚趾头紧紧蜷缩着,将那把残伞收起,挡在鞋前。笙楠仍是惯常的温柔样子,没有上下打量,也不带嘲笑,温柔倾听他讲着所有。
笙楠看着雨中那小子匆匆走去,心上如雨滑落芭蕉,只洗刷的更加清明,红玉率性直言,“我想这法子倒也挺好的,这小子看着模样呆呆笨笨的,算他也有几分机灵。”
笙楠没答话,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清——看着眼前雨落夏池,激起一圈圈涟漪,也有那俏皮的小鱼跳出水面,却不小心跳到了荷叶上,滑动着、摇摆着、终于落回水中。
雨打池塘,荷香四溢,绿得极绿,粉得极粉,带着梅雨季节的独有气息。这雨也是骤来疾去,不一会,天便放晴了,太阳也出来漏了半个羞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