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东站起身来后,带起的风让灯苗一阵摇晃,活动活动了筋骨,把刚刚看完的信件塞了回去,“乐平兄的来信说他们到了旁边的龙泉县,说是参观了那里的龙泉窑,看了那瓷釉的烧制过程,跟着那边的瓷器师傅体验了一番制瓷,也听了不少那边的逸事,借此酝酿了个新故事,再过几月,估摸着也能将这新传奇寄回来。”
“那之前在你们店里的那个郑灿弟弟呢?最近怎么样了?”白纭稍稍停下手下的针线,抬头问道。
“郑弟也随信寄了不少写的新诗,我看他实在是了不得,诗里有世间少有的仙气,遣词用句甚是大胆,可那学问功底又极强。我到时候也让那编纂黎报的书生看看,选几首登在那黎报上。”
青东将郑灿兄弟寄过来的诗稿,另寻了一个地方放好。
“看外面这夜色疏朗,明天定然也是个好天气,梅雨季也快来了,赶快趁这个时间,我俩带着孩子出去走走,来了城里一年多了,都还没去爬过山,我之前读书时,恨不得天天都去爬那翠烟山。”
青东望着门外的星空闪烁,眸光微闪,眼底藏起几丝留恋。
“嗯嗯,好!那明天早上就早点起来便是了,准备个餐盒,路上再买一些好带的吃食,反正天气也热了,中午就在山上吃个午饭。”
第二天一早,一家都穿上了轻薄的衫子。
现下家里银钱也宽裕了,暮春的时候,白纭便在霓裳坊买了匹丁香色四合几何纹的湖绸,轻如朝雾、薄如蝉翼,夏日穿最是清凉舒适。
难得这么大方——一连做了四件窄袖褙子,在领口袖口、衣摆处加了蓝灰色绸绣了些不同的缘饰,给青东绣了翠色狮子,自己绣了夏日三白——栀子花、芙蓉花、白兰花,花边用了银线勾勒,看着十分朴素典雅。给小秋儿绣了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捧着小球玩的小老虎,给小夏儿的边上绣着追着飞舞蝴蝶的白色长毛田园猫……
早上吃的极其简单,煮了一大锅白粥便是了。顾父顾母之前趁着扇市,进城来了一次,特意给一家子捎了些新做的虾子酱油和虾子鲞鱼来。天气热、懒得动手做菜的时候正好就着白粥吃。
吃完早饭,一家四口,一路寻着窄巷子寻近路往翠烟山走,倒是也凉快洒脱。
偶尔路过兰溪河细流,有不少妇人正占着大大小小滑溜的青石板,拿着棒槌洗衣服呢。
正过着一个小桥,小秋儿也不忘四处张望、眼珠滴溜溜转,突然急急喊道,生怕其他人看不到,拉住青东衣角,“看,那婆婆怎么不敲衣服,还敲那河里的石头呢?”
一行人立马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看去,青东和白纭倒是笑了。
那可不是石头,而是覆着暗褐色革制甲片的鳄鱼罢了,只不过五短身材,比寻常鳄鱼温顺好些,有的时候像那未出阁的小家碧玉,来了人,甚是羞涩腼腆,暗处浮在水里半眯着眼打量几番便快快遁去,可又着实愿意看阿嫂们洗衣服,性情也温顺,当地人都爱唤它猪婆龙。
“小秋儿啊,那可不是石头,那是一种动物,叫鳄鱼,一张开大口力气好大的,你以后万一遇到了,可得离得远远的?听到了吗?”白纭也怕孩子贪玩,要进河里摸那石头,仔细叮嘱了一番。
“嗯嗯!”
一路说说笑笑便到了城北门,走了也不过两刻钟,出了城门就到了翠烟山脚,山高几百丈,远远望去,山色翠微,草木莽莽。半山腰和山顶上也都建了茅亭,高松掩映,微微漏出亭角,空亭翼然。
在书院读书之时候,闲暇时光,青东便会寻着小道,来登这翠烟山,苍松翠柏,浮岚暖翠,春夏秋冬,景色不同,他顺着前人踩出的小道,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登上山顶,站在那山顶的危岩之上,倒也有一种登高望远的豪气涌上心头,感受四处的微风袭来,俯瞰周围,或是草木萧疏,或是林莽蓊郁,眺望前方的千顷青梅湖,想象自己像一只雄鹰在天空中翱翔,将那少年的烦恼通通忘却……
如今这托家带口来爬山,倒又另是一种滋味了,爬山之旅也不光是享受那终点的登顶的快乐,更是享受当下每一步的所见所闻。
“快看!那边有只贪吃的小松鼠呢!”白纭压低声音,抬起手向左指着那正在巨松底下扒拉着树叶子的赤棕色的小松鼠——那松鼠毛发真油亮,胖嘟嘟的,还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呢!
两个小孩子刚刚转头看过去,那小松鼠倒也警觉,注意到有人说话声,连忙撂下手里的吃食,撒腿跑去,走了一段路有些累了的孩子,便吵着要从青东怀里下来。
“我去看看小松鼠在那干嘛呢?”小秋儿说着,眼神满是惊异神色,在青东怀里像刚蹦上岸的鱼一样扭动着,是一会也不想多待了。
青东连忙把两个孩子放下,放两个孩子去琢磨,站在夫郎身后终于松快下来的双臂虚虚拢在夫郎的肩膀上,把头低下,垂在夫郎的肩膀上,静静看着孩子玩乐……
过了好一会,两个孩子才算玩尽兴,小秋儿捡着一根挂着长相奇特、边缘带着锯齿、颜色由绿渐红的叶子的树枝回来了,小夏儿摘了几朵浅粉色的蔓锦葵和正开着鹅黄色花团的蓍草攥在手里要递给白纭。
山中的野花野草实在是多,很多青东和白纭也都叫不出名字,面对着孩子的喋喋不休的疑问——“这个是什么、那这个呢……”
白纭也只能连连求饶,眼底划过无奈,“姆父也不知道,到时候让爹爹帮你看看,有没有讲植物名字的书,对照一番看看!”
正说着,又看着有人在拿着木锯划树,一颗颗只是锯了几道横口便放过,呲嚓呲嚓呲嚓——,声音传来,激起一阵飞鸟,原来是一些开着黄绿小花的枣树。
小夏儿视线立马被吸引去了,瘪起小嘴儿好像自己受到委屈似,心疼说道:“姆父、姆父,你们快看,那个爷爷在拿木锯割树呢?又不是要割倒,一下下划过去,那树儿得多疼啊!”
青东没养过枣树,对这也不甚了解,可万事总归有缘由。
“走、小夏儿,我们去问问那个伯伯为什么这么做?”青东把小夏儿抱起来,拉着小秋儿的手,偏离了石阶小道,踩在一地枯枝烂叶、绿枝藤蔓上。
小秋儿大胆凑上前去,抬头主动问道:“爷爷、爷爷,你为什么要割这个树呢?你是木匠吗?又不割倒?只是绕着划一圈?”
那个爷爷把木锯放在一边,拿了麻巾擦了擦躺下来的汗,脸上布满朴实的痕迹,笑哈哈说道:“我可不是木匠,我是做枣糕的,你这还小不懂嘞,这一群树啊,光开些花,叶子看着肥头大耳,枝子也油光扑棱,可就是不结果,得让它受受教训,它才愿意结甜果子吃呢。”
“那为什么割一圈就是教训了呢?拿根藤条打使劲敲打几下不也行吗?”小秋儿抓耳挠腮,闪着疑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爷爷。
这倒是把这个爷爷难倒了,这个法子是世代流传下来的,他也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只知道要是一直没结果,就得割上一番,倒是从没有问过为什么,憨憨一笑,“我这就不晓得了,小娃儿,你以后可以问问别人知道不,我倒是回答不了了。”
白纭在后,递给了这个老伯一油纸包着的花糕,温柔笑道,“谢谢老伯啦,我家这几个人打扰你干活了。”
提醒两个孩子跟爷爷道了一番谢,几人又折回了到石阶路上。
停停留留,一行人花了快两个时辰了才登到山顶,顶上的亭子正好也无人,几人在亭子下一歇脚,可惜只有石墩没有桌子,白纭便将带来的麻布铺在地上,把餐食一样样拿了出来。
到了山顶,自是另一番景象,远处层层叠叠被云雾笼罩着的只有线条突兀的翠绿山峰缓缓映入眼帘,近处能看到那山脚下的青梅湖岸边杨柳正顾影自怜,纤细的枝条挑弄着平静的水面,时有飞鸟掠过湖面,挑起一片碧波荡漾,眼细的,还能看拖家带口的凫鸭低头伸到水里觅食……
青东看着此情此景,自然是另有一番滋味。少年时,来爬山,趁着左右无人,总会朝着远方大声呐喊几声,宣泄着心里的郁气,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是过了那个时期,时光抹掉了苦楚罢了,中年的愁是认清现实的无可奈何,少年的愁是理想与现实的无限搏斗……
读书也自有一番痛苦,青东又何尝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在村学里数一数二的人,进了县城却泯然于众人之中。尤记得村学夫子也总是夸他有学问,说他以后定能在科举之路走的长远。
而当他到了县城,这种过往与现实的挤压有时也会让他喘不过气来,却也无处排解,只能靠这大好山河聊以慰藉,幸好,这空荡的山谷也总是会给他以猛烈的回响……
而今席地而坐,靠在山顶翼然亭的抱柱上,让夫郎靠着自己身上,虚虚搂着眺望远方,嗅到了夫郎身上的阵阵幽香,看着那两个娃在那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平时因为换牙、仔细拘着不让多吃的甜蜜点心,心里却只有一片陶陶,恨时光不能停留在此刻。
“我之前读书时倒是恨不得住在这山上了,这进城快一年了,也是第一次来,距离上一次来也有好几年了。”青东这样说着,眼神望着掩埋在天际的山峦,带着一番怀念,那青年立下的壮志啊,早已随着流云飞散。
白纭趟在青东怀里,感受到声音里的萧索枯疏,挪了挪,并未回头,也一同望着远处的山光水色,手摸索着,寻到了青东的随意摆放着的左手,紧紧握住,声音柔润,却如那紧紧握住的双手一样有力,“那应该与那时候的景色也变化了一些了吧!好几年光景,一些老树也不知何时便会那新苗取代,看着仿佛还是那些花、那些树,只怕,这也早是换了一番景象。”
“嗯。”感受到手心的温度,青东的思绪倒是拉回了当下,看着那两个孩子在那吃花糕吃的心满意足,就着路上从沿街叫卖的小贩买的酸梅汤,这就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呀,心里默默想着,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是,岁岁年年花不也是不同的?
万事万物皆是变化,唯一不变的便是变化本身罢了……
青东一直觉得自己自从成家后,便如山中清泉,静静流淌,上面铺满一层枯枝,将那过去掩藏在流光中。可是,当他重回在这山峰时,又想起了青年时如那狮子般山林咆哮、勇猛无前,带着欺霜傲雪的骨气,带着读书举业的志气,带着冲破贵贱高下的豪气。
他想,似乎,那过去死去的心又重新跳动了,不过,这一次跳动,不光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怀里这温软的所爱之人,是为了眼前这两个孩子无拘无束的笑声,更是为了如他一般无力学业之人……
只不过,现下他,还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刚刚在城里扎下跟脚,日后的路还长着呢,静水流深,如他那带着对天下之贫寒子弟饱含怜惜的藤黄色纸衣,如他悉心梳理着、从无到有的黎报……
如那一颗颗被砍着的枣树,如果生活一路顺遂,可能外在绚烂,盛花遍布、枝繁叶茂,却永远结不了果子。受过了伤,忍得了痛,终会结的一颗颗如马眼大小的枣子,压弯枝子,不过——
到底年轻,尚未到结果的日子,需要时间添彩,在涌流中才能不断蓄力;也还年轻,只需要一点夜空中极其微弱的星光,那千里之志便能在心中如火燎原。
处在洪流中,无知无觉,殊不知,未来的一次回首,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然不知不觉中做了如此之多……
“阿父!阿姆!我说远处的那个山是一个立着的小缩头乌龟,小夏儿说那是老人家背着篓子采药,你们快来看看像什么!”
小秋儿的声音在山野中更为清脆,叽叽喳喳带着山顶的轻快凉爽,唤来一阵笑声。
鸟鸣如清歌,风声如海涛,心事如飞云,伴着树林独有的甘甜湿润的气息清香,将几人的说话玩闹声笼罩在一片苍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