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朱家书肆倒是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原是后堂那印刷匠吴明那堂叔,在那回春堂那边做大夫的。不知道来这朱家书肆做些什么?前些日子倒是靠他在那黎报上贴了一些养生帖子,浔县不少老百姓争相试用——那些方子都是用的朴素到了极点、可见可寻的草药,而且用下来,确实也有不少效果,大家都暗自感激不少。
可不知今天所来如何?
大夫姓吴名天章,四十出头,头戴黑色高帽、身穿一袭鸦青长衣,身上还背着一只黑色的布袋。旁边的吴明似乎也知道今天堂叔要来,也安静一直陪着,站在一旁。
这大夫一进门,就缓步走向柜台的顾宏朗,身体微微前倾,眼睑下垂,满身写满了抗拒之意,脸上却带着而又不得不做的赧然,“打扰了,在下乃回春堂的大夫吴天章,今日特来找你家掌柜的商量些事情,烦请账房代为引荐一下。”
“可是不知你找我家掌柜的事为何?”顾宏朗倒是也微微震惊,他倒是对这吴医师有所了解,可是这番有事而来的,左思右想,店里倒是和这医师也无甚瓜葛。
“有些店里生意要跟掌柜的商量一下,事关黎报。”大夫微微一颔首,眼底的光更暗淡了一些,来这也是被回春堂的掌柜逼着来的,他也抗拒了好久,实在是推脱不了。
顾宏朗对这大夫也是略微了解的,县里人也都知道回春堂有一个吴医师,在习儒同时也不断钻研医学,弱冠之年行医便名声大起,当时以医入官亦是轻轻松松,却也未去。
仍然留在这小小浔县,如今更是成为回春堂的招牌之一,给人开药都是考虑到细处,穷苦人家来开药都是能尽可能用易寻到的草药便用,真真是有一妙手回春艺,悬壶济世心。
所以当时吴明提及想要刊印了一部分由他叔父所提供的中医小方子,这吴医师也是欣然应允,甚至为求精准,还多查了些医术,多方考究,以求能帮忙更多的平民百姓。
顾宏朗看着眼前人,虽然身材矮小、略略驼背,但仍有一股儒医的气派,令人颇为心生敬畏,也是不敢怠慢,“稍等,我去同掌柜的知会一声。”
掌柜的听闻那回春堂的吴医师竟然也找上门来,估摸着,其原由可能是为了黎报上的内容,抚了抚胡须略微一思,拍了拍眼前小茶桌,招呼旁边的小厮伺候穿鞋,“请到隔壁待客屋吧,顺便把那后堂的顾青东一并喊来,这黎报也都是交由他一并管着了,喊他上来也好商量。”
“吴医师,您先稍等,我去后堂喊个伙计陪您一齐上去。”
顾青东在前引路,为那大夫推开了那灯笼纸格子门,紧随其后进入室内。
“久仰久仰,吴医师!”朱掌柜先是站起来,朝着进来的吴医师作了一揖。
便指着中堂屋中就见桌子前面的雕花玫瑰椅,热情地说着,“来,先坐坐坐!”
顾青东也顺势自己挪了把椅子,做到了朱掌柜左前方。
“说起来,我这和吴医师还打过交道呢,早些年的时候,这头痛的厉害,还是吴医师给开的方子,之前找其他大夫,喝的药都能倒满缸了,倒是也没治好,后来还是找吴医师开了几剂药,也不过吃了几旬,也便好了。且不知今日上门所为何事?”朱掌柜的说道,便拿起了一个青盏茶杯放到了吴医师面前,倒了一杯刚刚泡好的清香氤氲、茶色透亮的碧螺春。
“承蒙掌柜的还记得在下,在下确实也是尤擅长风科,这些年经手的病人也不下上千,是着实记不得掌柜的了。”那吴医师挺直腰杆答道,提到了自己的医术,倒是也有一番的自在自豪气格。
“倒也是,不过之前吴医师在我们这黎报上刊载的这些养生小方子——倒是也救治了不少人,就我那常年风湿,看了黎报知晓了那热敷法子,确是真的缓解了不少。”朱掌柜的也不急于询问吴医师所要为何,急急问出口索性也没啥用。
“唉,能帮到这百姓是最好不过了,尤其是在县里不少人都是靠那做苦力搬运,尤其筋骨容易劳损,平时能够多多注意最是重要了。”医者仁心,想到自己将这方子传播竟能帮助到那么多人,略微布满岁月的痕迹的脸上也是由内而外的笑了。
但一想到待会即将要说的话,脸色也是微微一沉。
他是不想将这宽济天下的仁心与那铜臭气连在一起的,可是被那回春堂掌柜的万分迫使,终究是推脱不过,难免还是来了,在店门口踟蹰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进了门,“唉,掌柜的,不蛮你说,我今日着实也是不想来,但是我家那掌柜的实在催我催得紧,我这才拉下我这老脸来了。”
吴医师缓了缓那快要扑上脸来的窘迫之感,捧起了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压了压心里的不自在,“说起来也是这黎报的事,自从你们家这黎报开始售卖以来,这些天来我们医馆的生意倒是比以往好了很多。也有不少人是直接打着我的名声来找我。”
“那不正是好事吗?”顾青东也是十分不解,看这大夫一脸慎意,却也不知是如何导致。
“确实是好事,这不我家掌柜的也知道,现在这黎报在浔县这寻常百姓家是越来越名声响了,想让我来代表我们店里发个帖子,这帖子呢——倒是用来介绍我们家那能清暑热的花蛇散。”
听到这,对这吴医师的意图也是一目了然了,朱掌柜和顾青东眼神交错,朱掌柜面向青东稍微扬了扬手,“我们书肆这黎报呀,都是青东这小子在操办,这也得看他怎么安排,我如今可是甩手掌柜的了。”
顾青东眉头微皱,稍微停顿一会,看向吴医师,“原是如此——吴医师您的意思我也清楚了,之前我们这黎报也多亏了您,也有不少人就喜欢看您那边提供的方子,倒是也有不少人专为了这个买我们黎报呢,只是登个小帖子,确实是小事。可是也事关重大,我们确实要好好商量一下才可,毕竟这一旦开了头,后面浔县这么多商铺,今天来一个医馆,明天来一个饭馆,朱掌柜在这浔县也立足了这么多年,各有各的牵绊。”
“我也知晓你们的难处,这黎报自最开始到现在一份也不过几文铜钱,想必也是赚不了什么大钱。我出门前也跟自家掌柜的也打过了商量,想着也能给你们出些纸张费,倒也不多,二十两,也算是个添补。”
吴医师倒是也实诚,来之前,掌柜的说着靠那暑药倒是赚不了太多钱,只不过是图个量,就算给纸张费,最多给二十两,不要钱当然最好。掌柜的算盘珠子打的响,催他来便是要他来卖个面子罢了。
好家伙,这吴医师上来直接就说到顶破天二十两,一点也不给自己回旋客套降价的余地,足见其这坦诚赤子之心。
听到吴医师这话,朱掌柜的倒是乐呵一笑,嘴角都笑出了褶子,原来沧桑的双眼也有了精神,原是没想到这黎报还可以这般赚,这倒是开辟出来一个新法子。
二十两!
——顾青东婚后和顾白纭两人在村里,省吃俭用了五年也不过是堪堪存了二十两而已,现下只是登个帖子便能赚到,这钱属实是赚的容易。
顾青东愣了一愣,把持住自己,开口道,“吴医师说笑了,我们这黎报能有今日,也有吴医师您的功劳,我们都没给您工钱,又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呢?虽然这钱是您掌柜的出,但也是您的医馆,我们又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呢?以后还多多指望您能够不遗余力,继续提供一些养生小方子。换句话说,如果是其他店来,说要登个帖子,我们也不会只要二十两而已。”
“再说,这浔县的百姓都夸您有一颗仁心,我们也都渴盼着,您这边能继续研磨岐黄之道,写就一本流芳百世的医书,到时候我们这书肆也大大沾光。”
听到这话,吴医师也是大为开心,语调微扬,“也多谢了,我这番来也是私底下迟疑了好久,如今也算是完成任务了,本来我给吴明那小子写些寻常养生帖子,也不过是想着,能照顾一下咱普通老百姓,倒是没想到编成医书,这也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那这消暑的花蛇散介绍便先留这吧,下一版的黎报我们便登上,也请你们家掌柜的放心。不过,如有下次还要再谈在这黎报上登些自家的帖子,也请您家掌柜的自己来谈,吴医师一片儒心,悬壶济世,沾太多铜臭气也不好。”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我这也便回去也算是交差了。你们也不用送了,我这就出门回去了。”完成任务的吴医师说完便跨过了门槛,步伐倒是比来时轻快了很多,略显佝偻的背也微微抬起,终于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心里也是重重舒了一口气。
之前和自家小侄吴明也说过,吴明倒是也说如今这黎报是一个名顾青东的青年管着。今日一见,果然如他所说,说话办事识时达务。
送走吴医师后,朱掌柜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青东,“这送上门的银两却不赚,你倒是做何感想?”
“朱掌柜,我是想着,咱这黎报,要做、便要做的长远,今日只是二十两,明日便是三十两、四十两,假以时日,只怕那一页纸上倒全是那个个店铺的帖子,倒是还会有人会记得我们这黎报吗?别人愿意来找我们也不过看中看咱这黎报的人多罢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这黎报做好。而且,想着,以后我们店里,以后绝对会越来越好,倒也不愁这二十两便是了。”
朱掌柜的听了倒是颇为赞同,眼中满是对眼前人的中意。
“而且,这回春堂的吴医师能无偿分享那么多方子,咱倒是也不好为了这二十两,拂了人家面子。”
听完顾青东的这一番话,朱掌柜的也不得不感慨其计之长远,是呀,只要想着把这黎报弄得越来越好,以后这样的机会只怕是源源不断。现在就早早的开了这个头,怕是会被这容易得到的银钱冲昏了头脑,黎报也会变成过眼烟花罢了。
不过变生不测,即使大家此时不愿早早登这般广告帖子,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也不得不改变初衷,甚至还要主动出击,不过倒也带来意向不到的效果,要知这钱财是把双刃剑,用的好时,也能发挥大作用……
聊完顾青东便接着下了楼梯来到了后堂,这些天从这黎报阅读稿子、设计、排版到沿街售卖,每一步也都有他的影子。
可以说,他也算是将这黎报当成孩子一般对待,自然是不愿看到黎报变成充满铜臭气的商铺广告帖子?那样的黎报又有何意义呢?
可是?如果只专心去印刷一些自己想安排的内容,显然是难以去与接些商铺广告帖子做抗争的,之后随着看黎报的人越来越多,只怕这求上门的人给的银钱也是水涨船高。只怕这一家商铺给的钱便能支撑起这个铺子一两个月甚至更多?难道要跟钱过不去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怎样才能在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呢?顾青东将这个问题藏到内心深处,疾步踏进了后堂。
“青东回来了呀,”急性子王大春好奇问道,手里的动作眼花缭乱,这天天印书也是个麻烦事,光是把要用的字模挑出来都是一大把时间,“怎么说?听吴明那小子说,他那堂叔是来谈事的。”
“嗯,已经谈妥了,就是加登一个小帖子。”顾青东拿了张正在印刷的纸张,墨迹隐隐渗到背面,略微有些模糊。
“唉,这一个月来,这黎报倒是也都能卖掉,不过这个纸确是越来越少了,快把库房里的纸用完了,青东你最近也忙着干些其他事,眼瞅着这造纸是来不及了,不如跟掌柜的商量一下,再招个人。”
再招个人又谈何容易,也说这黎报其实成本算下来也不低,再多雇一个人倒是有上一笔不小的开销,想来掌柜的也不会同意,再说——这些日子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天天去哪鬼混的朱庆成,更不会同意,只怕刚刚招来,就会把人活活气走。
“再说吧,我今天晚上多干些,到时候生些灶火烘干,屋子里就不潮了,纸也干的开,接着也就能用了。”
其他人手头的活都陆陆续续忙完了,除了堂屋便也慢慢回家去了,整间屋子也只剩下顾青东一人埋头苦干,今天至少还得再抄个二十张才得行。
前堂二楼的朱掌柜推开后院的窗户,看着后堂屋子里那一丝不苟做事的顾青东,心里的那杆秤也在慢慢摇摆。落日给整个院子轻轻的罩上一层薄柿色的薄纱,将那远处的沿街货郎、亭台楼阁、桥下青波,近处那俊秀青年笼罩在一片霞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问:
(顾青东刚好被管事喊走了,只留白纭一人)
你们两个人相处实在和谐、让人艳羡,倒是也不少人问你们为什么能十几年如一日,有什么诀窍?
白纭想了想,坦率答道:“我想,其实,这也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维护得来的,也不像外人看来就像泉水自然流淌那么容易轻松。两口子过日子,就是一个锅的碗和勺子,哪能不碰撞?两个人总得摩擦很多,也没少使气摔脸色。所以,真谈不上诀窍,大家互相理解彼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