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先是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微声音,声音渐渐加重,突然有人发出啊的一声低语。
“阿珏?”景赪的声音随即也在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充满了担忧,紧接着油灯亮了。
“阿九,你还在?你不用睡了?”俞旼珏从梦中惊醒,眨巴眨巴蒙胧的眼睛,声音含糊,看着正走过来的景赪。
“睡过了,怕你踢被子,所以过来看看。”景赪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外头披着薄披风,正皱着眉看俞旼珏,“你又梦魇了?”
“不是,我没做噩梦,我只是想到该如何让发电机正常运作了。”俞旼珏激动地说着,然后从床上跳下来,胡乱穿好衣裳就想跑出去。
“不急,外头天还黑着。”景赪连忙拦了拦他,“天这么冷,多穿几件。”
“穿多了不方便动作,”俞旼珏拒绝景赪递过来的厚袍子。
景赪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披风裹好,也不急这么一会儿,不能等天亮?”
“我怕我一觉睡下去,就给忘了。”俞旼珏揪着披风裹紧脖子,然后向库房走去,还边走边道,“先别吵醒宋大人他们,等我给他们个大大的惊喜。”
景赪只能摇头跟上去,护着俞旼珏走在回廊上。
天虽然还没亮,但回廊上挂着灯笼,俩人途中还遇见了好几队刺史府巡逻护卫。
待到了放着发电机的库房,负责看守库房的官兵立发现了他们,立即低头迎了上来。
“荣大人,俞公子,两位咋这时辰过来?”这天还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谁这时辰能睡不睡跑来做活的。
“我想到该如此修发电机了,你把门打开。”
俞旼珏边说边解披风的系带,等门开了,他刚将披风脱下,景赪已经伸手将披风拿在手里。
“阿九,你看我给你将电灯变亮。”俞旼珏胸有成竹。
“好。”景赪应道。
“等我造好这台发电机,再亲手教白二重新再造台发电机,以后他就是我的亲传弟子了,不知道宋大人会不会因此对他好点。”俞旼珏眼神专注,手中的动作不停。
“会的。”景赪点头。
“可白二是犯人,宋大人能信得过他?”不是俞旼珏想怀疑宋合德,而是他怕白二不被宋合德信任,好不容易教会徒弟后人却又被塞回了劳役场。
“不会,宋合德敢将人带到你面前,他自然是调查过白二,认为白二无辜并能被他收为己用,才带来跟你学造发电机的。”景赪摇头。
“也是,他肯定是查清楚了。”俞旼珏先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看景赪,“那白二这人能信?”
“宋大人敢信,我们自然也敢信。”景赪似乎笑了笑,他看着俞旼珏道,“若有人想给刺史府派细作,轻易不会将人先放在劳役场。”
“为什么?”俞旼珏好奇。
“寻常百姓都吃不饱,劳役场里的犯人更是每顿连个半饱都没有,不仅庆州,其他州郡都一样,凡是劳役场里的犯人,大多活不过每年寒冬。”景赪声音淡然,说出的话却很残酷。
俞旼珏拿着扳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自己没有穿越,又或者穿越了但没有来到庆州,没有人发现庆州的石油,也就不会因为制造发电机大肆寻找人才……
最后白二不会被宋大人带过来,那他或许会因为寒冬而死在今年的劳役场上。
而白二又何错之有,他不过是好心救了一个陌生人。
这世道,不公啊。
等宋大人带着心腹和白二赶过来的时候,原先的守卫齐齐站在门边,库房里已亮如白昼,刚过来的一行人瞬时顿在门外。
俞旼珏这时正在测试电线和灯泡,他已经快将三十多个灯泡全都亮起来了。
“宋大人你来了,你看,发电机已经能正常工作。”俞旼珏伸手指了指被他随手搭在木架顶的那排灯泡,在灯光下笑着道,“宋大人,你想要的不夜城,我给你亮起来了。”
“好啊,好!”宋合德每踏进库房一步,双眼就涨红一分,到最后他抬头赤红着双目看着那排亮着的灯泡,仿佛在光亮中看见了各种希望。
良久之后,他自言自语道:“庆州不夜城,庆州不夜城,只能属于我宋合德!”
景赪这时正坐在边上,手臂还搭着俞旼珏的披风,听见这话,他扫了眼宋合德,表情不置可否。
俞旼珏看见白二过来,还想顺便给对方讲讲发电机的原理,结果又被景赪阻止了。
最后俞旼珏只能先回去,洗漱泡澡顺便吃早食。
他去浴房洗漱的时候,景赪就坐在屋里等他,而宋合德也坐在一旁。
“大将军,宋某想再次请大将军给个承诺。”宋大人笑吟吟看着景赪。
景赪淡然道:“大人有话不妨直接。”
“若大将军能成事,宋某只想继续当庆州刺史,不知大将军可敢应允?”宋大人双眼紧紧盯着景赪。
“仍想兼任都尉一职?”景赪扫他一眼,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哈哈,庆州哪还需要什么都尉,我的兵不都给大将军你了吗。”宋大人哈哈笑着。
“大人怕是记错了,我只是借。”景赪面色不变,冷冷道,“我吉州也不是富饶之地,怕是养不起宋大人的兵。”
“诶,大将军养不起,可俞公子养的起啊,大将军你说是吧?”宋大人像是真不想要回他庆州的兵,一直在推却。
一州之地不可能没有兵,兵能安民心。
景赪是武将,他非常明白这一点。
他看着宋合德,直将对方脸上的笑看得收敛起来,才意有所指道:“庆州刺史可以不变,不过都尉也要有。”
“都听大将军的,我只要这刺史一职,都尉是谁我不管,兵在谁手里我也不管,我只要煤矿石油和电。”
宋大人连连点头,他只要不夜城,庆州有了这不夜城,哪怕兵权不再自己手中,但庆州和吉州相邻,兵权又在景赪手上,他是不会看着庆州被吞侵,他若想拿庆州当跳板,还会拼死守住庆州。
当初将手中的兵权给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能将兵权再要回来。
不过也不亏,兵权虽然是给出去了,但也会有人守着庆州。而庆州因而有了煤矿石油和电,单只今岁寒冬百姓就有了能保命的煤石,有赚不赔啊。
可惜了俞公子被这尊杀神先寻到……
不过无妨,俞公子给了我庆州不夜城,别的刺史都没有。
只有我宋合德有!
宋大人笑吟吟地背着双手离开,正好被俞旼珏看着。
“阿九,宋大人看着好像很高兴。”
景赪道:“真高兴假高兴只有他才知,不过总归是他赚了。”
俞旼珏凑近景赪身边小小声问:“我们没赚吗?我们是不是亏了?”
“我们赚了,”景赪看着他,露出浅笑来,轻声道,“只要阿珏在我身边,我们就永远亏不了。”
“当然在你身边,我们是一起的。”俞旼珏笑着点头。
这话一说出口,俞旼珏才惊觉有点不妥。
一起的……太过于亲近了,容易让人误会。
阿九要是想多了,以后俩人相处可就尴尬了。
俞旼珏立即抬头看景赪,却见这人脸上毫无变化,甚至还很认同地点头,并且说道:“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阿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听不懂,没察觉?还是听懂了,承认了?!
要不……问问?
不能问,先高这样,万一问了才发现是误会,到时可就收不了场了。
不能问不能问。
阿九大概只是随口说说,他一向都是顺着我说话的。
俞旼珏在心里连连否决这个想法,低下头轻声道:“是啊。”
景赪垂眸看着俞旼珏洁白的后颈,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突然情绪就变得沮丧了起来。
心情不美丽的俞旼珏,只能寄望于全身心投入工作中,用工作来取代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情感。
整个冬季,俞旼珏都没有再出过远门,不下雪的时候,他会去矿山和油田看看,然后继续在刺史府的库房里教白二制造发电机。
虽然吉州的太昌城就在庆州的隔壁,但景赪并没有将俞旼珏带回去。
一来冬日出门如半道碰上下雪,有可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路边。
二来宋合德也舍不得让俞旼珏离开庆州。
刺史府早在前些日子就已经全装上了电灯泡。
灯泡比灯笼要亮堂许多,下雪天也不怕会消灭,夜晚走过装有电灯的回廊,仿佛走在白日阳光里。
而电灯也被改成路灯,也开始出现在州城的街道上。
先从刺史府的大门口装起,接着顺着两边大街向外延伸出去。
第二处室内装上电灯的是衙门,第三处则是城池大门。
城池大门上装的两盏大灯是特制的,七个灯泡围成一圈,中间再加一个灯泡,俞旼珏称之为七星伴月。
刺史府在庆州卫县的聚水镇上,因此这座城池被命名为聚水城。
大煦将水谓之财,聚水实为聚财,可想而知庆州是从以前穷到了至今。
但近来聚水镇的百姓却在寒冬里有了盼头。
因为他们聚水镇有了电,有了那能照亮黑夜的电灯。
那电灯是那样的神奇,一到夜晚就会亮起,会将黑暗驱散,仿佛聚水镇从此没有了黑夜般。
于是老百姓家家户户开始期待,白日里还会时不时踩着雪守在自家门口,对那来装电灯的匠人翘首以待。
为了能让老百姓在过年前能装上路灯,俞旼珏带着白二那是起早贪黑地不停工作着。
尤其是白二,因为俞旼珏有景赪看着,不会允许他太辛苦,所以只能苦白二。
但白二苦的心甘情愿。
现在他已经不是那劳役场上的犯人,而是刺史府里人人敬仰的白师父。
当然,白师父上头还有一个俞师父。
俞师父一忙起来,果然就不再想东想西,整天只想着工作工作工作。
这天俞旼珏刚从库房回来,又看见宋大人由景赪的房中离开。
俩人的房间相邻,只要俞旼珏在,景赪就会在他的屋里呆着。当他出去的时候,景赪才会回他自己的屋。
“阿九,宋大人怎么又来了?”俞旼珏走进景赪的房间。
“为了玻璃,”景赪看见他回来,走到门前接人,先是握着俞旼珏的手来回看,见没有新添的伤口,这才放下心。
冬日若有了伤口难愈合,俞旼珏之前不小心划破了几条口子,好几日都还会渗血。
景赪为此还少见地对着俞旼珏黑了一次脸,害得俞旼珏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胡思乱想。
“他还没死心?”俞旼珏仰着脖子,任由景赪帮他解下披风。
“人心总是贪婪的,”景赪帮俞旼珏脱了披风,转身背对着他说道,“又有谁会真正满足于眼前。”
有啊,我就是。
俞旼珏不露声色地看了看景赪,悄悄在心里回答对方,但嘴上却道:“他有石油了,咱吉州什么都没有,制造玻璃的方子不能给他,就是怕吉州独占了会得罪宋大人。”
制造灯泡,其它的都能有代替,但却唯独不能缺少玻璃。
制造玻璃其实并不能,再加上大煦有琉璃坊,将玻璃制出来并不算显眼。
不过俞旼珏想到庆州有了煤又有了石油,怕这些会把宋大人的心给撑大了,导致以后这人不再听景赪管束,于是俞旼珏对景赪婉转地提了一下。
景赪不知是不是真怕日后宋合德会生异心,当真让钱厚从吉州叫来了一批他的人,这批人堂而皇之地在庆州的地界制造透明的玻璃灯罩。
好在景赪知道电灯少不了灯罩,于是和宋合德谈了场买卖。
吉州给玻璃灯罩,庆州用煤和燃油加换,在俞旼珏看来,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但在宋大人看来,这把庆州亏大发了。
于是他矿场少去了,油田也少去了,整天得了空闲就来找景赪,软磨硬泡着就是想分玻璃坊的一杯羹。
景赪淡然道:“你之前提过玻璃厂一事,待我们回吉州,可以将庆州玻璃坊留给他,各工序我只留一名玻璃匠人,到时就看他的人能不能学到真本事了。”
“真留给他?”俞旼珏抬头看看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阿九可真大方。”
“玻璃坊日后的收益二八分。”景赪垂眸看着俞旼珏,唇角带笑,“我八他二,且方子不公开。”
“阿九,你这算盘珠子打的,能把宋大人头上崩出一个包来。”俞旼珏嘴角抽了抽。
“先这样,日后看他宋合德如何做选择。”景赪轻声笑了笑,伸手揽过俞旼珏的后背,眸中戾光一闪而过,“谁叫他宋合德没彻查外面来的马队,若他能留心,治下有方,你又怎会被劫走。”
当初在半道劫走俞旼珏的赵管家那行人,假扮收货的商队由庆州经过,对方人多,拉车的又全是马匹,庆州的官兵本该对他们多加警惕,结果收了对方的银两,就任对方在庆州和吉州交界处乱蹿。
这要是敌寇入侵,庆州早八百年就被屠城了。好在庆州够穷,地虽然大,但种不出粮食,而且人也凶悍,这才没人愿意花人力和浪费粮草来攻占庆州。
庆州的官兵敢如此松懈,除了因为这点,还因为庆州与吉州相邻。
无论谁来攻打庆州,其最终想占领的,肯定是吉州。
吉州有景大将军,有景家军在,谁来都是找死。
庆州背靠大树好乘凉,狐假虎威惯了,也就从来不理会那些外来的商队是马车还是骡车。只要给够银两,干嘛都行。
谁能想到今天宋刺史因为这个原因,最终栽在了景赪手里。
俞旼珏在心里暗搓搓地为宋大人点腊。
“希望宋大人以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就不枉现在为了庆州累个半死。
虽然是互相选择,但在选择的同时,也付出了很多,尤其是俞旼珏,亲力亲为教人,他一点藏私的心思都没有,全都教给了白二。
希望白二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后庆州的发电机就只能交给他了。
过年的时候,景赪也没回吉州,他和俞旼珏留在庆州,吃宋大人的,住宋大人的,还把宋大人使唤的团团转。
这是俞旼珏穿越过来后的第一个春节,虽然人在异空,但好在身边还有景赪陪着,让他不至于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倒不是害怕一个人过年,只是不想一个人过年罢了。
正月里的雪下的很大,快十五的时候,才停。
俞旼珏和景赪躲屋里一旬没出过门,十五那天晚上,俩天才披着厚披风,顶着寒冷出了门。
天虽然冷,但街上人却不少。现在宵禁早就形同虚设,或许只有在皇城京都还在执行。
百姓穿着干净的衣裳,脸上带着笑,三三两两站在路灯下,凑在一起说话。
小孩子是最开心的,他们像是不怕冷,脸蛋还红扑扑的,手里提着各种有趣的纸糊小灯笼,蹦蹦跳跳地穿街过巷在玩耍。
路上因为有了路灯,四周的建筑物都被照亮,就连灯下的行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俞旼珏是劳碌命,大过年的出门,别人是闲逛,他是一盏盏路灯看过去,发现有电压不稳定的,还掏出纸笔做记录。
景赪默默地跟在他的身旁,腰间还挂着宝剑。
他生得高大,脸又长得惊艳,又不像俞旼珏用披风将下半张脸都裹着,气质容貌各方面都太过于出众,有那擦肩而过的未出阁姑娘,都悄悄地看他。
也有那胆大的俊俏小公子,会故意走近他的身边。
景赪原本离俞旼珏有一拳的距离,这下走着走着,变成了肩膀挨着肩膀。
俞旼珏和他平日身体接触本就多,这时也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还停下脚步抬头对着景赪笑道:“阿九你快看,好热闹呀。”
“嗯。”景赪应了声,顺势伸手将人往自个儿怀里又带了带,同时还斜斜扫了眼那试图再次走近他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被他看得脸发红,但在看见眼前俩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搂搂抱抱时,心中了然,只能不甘地跺了跺脚,偏着头快步离开。
钱来就站在不远外,他看了眼那小公子的背影,又继续四顾周围,还仔细观察路人,手也一直握着刀柄没松开过。
三人走了一会儿,碰上了同样出来闲逛的宋大人。
宋大人身边也跟着人,全是他的心腹和亲随。而宋大人手里,还提着之前俞旼珏给他的户外灯。
他手中的户外灯和电灯相似,引得提着小灯笼的小孩子个个围着他转。
小孩子吱吱喳喳、欢欢乐乐地同宋大人说话,个个都喜欢他手中提着的户外灯。
宋大人也亲民,还尤其喜欢小孩子,带头同小孩子们玩在一块儿。
俞旼珏看着宋大人脸上那欢快的笑容,比之平时对着自己和阿九时,要真诚的多。
小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宋大人作为一州之主,也算是尽了全力。
站在一旁看了会,俞旼珏转头往回走,景赪安静陪着,钱来也跟着一路走回刺史府。
回到屋后,俞旼珏将刚才记录路灯的纸递给下人,叫对方给白二送去。
等下人走了,景赪忽然道:“阿珏,过些时日,我们去平州。”
去平州?这才刚从那边山长水远地过来。
俞旼珏一怔,试探着问:“我们回三山屏?”
“不是,三山屏在石卢县,”景赪摇头,走到桌边给俞旼珏倒热茶,“我们不去石卢县,而是去白申县。”
“为什么要去白申县?”俞旼珏轻轻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这才小口小口喝茶。
“去报仇。”景赪的声音很平和,说报仇就像说吃了没似的很随意。
俞旷珏被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杯子细细打量景赪,最后才不确定地问:“找谁报仇啊?”
“平州官员,谁劫的你,我就找谁。”景赪朝着俞旼珏轻轻一笑。
他是平常不怎么笑的人,人又长得惊艳,这么一笑,倒是令人看了移不开眼。
但俞旼珏可不会是被美色误人的人,否则当初就不会想着将景赪直接挖坑埋了。
“你先别笑,你笑的我心里慎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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