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华光似水。
然而此时的李长丞却没有半点心情欣赏,因为就在他身后书房窗沿上,此刻正坐着一个支着腿,悠闲晃荡的少年。
说是少年,实在是这人的姿态太放松了,再加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完全就是一副隔壁邻家调皮捣蛋的少年模样。
但李长丞还不至于这么天真。
没有哪个少年能避开府里的严密巡逻,悄然无声潜入长丞府里偷走他如此重要的账本。这人的武功简直高强地令人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天然的震怖。
“你是什么人?你拿本长丞的账本做什么?!”李长丞色厉内荏喝道。
当然,如果他的腿能不哆嗦的话,效果或许还能更加逼真些,可惜,他完全控制不住害怕颤栗的心情。
“什么人?”少年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他也确实是笑了,一伸懒腰轻轻松松跳进屋里,朝李长丞漫步走来,“我是什么人李大人这么聪明难道还没有猜到吗?李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大人做的这些事就不怕被人发现吗?嗯?!”
随着少年步步逼近,直到现在李长丞才真正看清了这少年身形。
说是身形,因为这少年遮了面,可即使如此,眼前这人还是给人带来一种直冲面门的强劲压迫感,再加上这悍然到直逼窗顶的身高。
李长丞的第一反应是,这青年是个顶级杀手,只怕他还没有喊叫出声,人就已经当场毙命了。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李长丞轻轻抽了口冷气,他微不可察往后退去,堪堪扶住桌沿勉强稳住身形,这才声线颤抖地问出:“你究竟想做什么?”
在生死存亡之际,李长丞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眼前青年是为取他性命而来,根本用不着和他虚与委蛇,他直接拿走账本一走了之便是。可青年既没有当场杀人,也没有毁尸灭迹,甚至还在这里等着他,那就说明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李长丞冷静了一下,屏息等待青年提出要求。
“……唔,让我想想我要做什么,”青年毫不客气直接坐到属于李长丞的主位上,锋利目光唰然直刺李长丞,然而语气却还是轻松惬意的,仿佛真就只是闲聊,他一偏头神色莞尔:“我没想做什么啊,只是想提醒长丞,明天是什么日子长丞莫要忘了,现在看来,确实很有提醒的必要啊。”
李长丞瞪大双眼,震声道:“你是丞相的人?!!”
青年明明是在笑,可说出的话却比那数九寒天还冰冷刺骨,“我是谁的人重要吗?重要的是,大人得知道自己是谁手下的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李大人只要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好。另外,感谢长丞精心记录的账簿,我就暂且收下了。”
说完,不再逗留纵身离去。
“哎……”
李长丞话音未落,青年已然彻底消失在了浓郁夜色中。他懊恼不已,但这已经没用了,最重要的账簿已经被人拿走,命门被人死死掐住,他现在连选择的余地都没了。
而且,最为可怕的是,这青年是夏立淳的人,那他有所保留的这些事岂不是——
李长丞心头猛一咯噔,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完了。
唯一的证据被人拿走,他甚至连抉择的机会都丧失了。
夏立淳,他可真狠哪,至少这几年他从未背叛过他,连这种想法都不曾生过分毫,夏立淳何至于把他逼到如此境地啊。
连最后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他。
李长丞自嘲地苦笑一声,颓然跌坐在地,绝望悲怆的面孔闪过一抹稍纵即逝却又无比坚毅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沈韫乘着夜风驾轻就熟地落在紫宸殿内室顶端,他一身寒意,挟裹着无边寂寥孤拔地立于无边夜色之上。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不远处的禁军正在尽职尽责四处巡逻,紫宸殿值班的小太监靠坐在门口迷迷瞪瞪地打着瞌睡,睡地正香,下巴还一点一点,时不时被自己一个激灵吓到惊醒,赶紧一抬手背擦干净嘴角流下的口水,又回身扭头,确认殿内安然无事,又继续打着清浅的小瞌睡梦游周公去了。
整个宫殿的情形被沈韫尽收眼底,他看着别人或是公事公办,或是偷懒耍滑,倏忽间,心里升腾起了许多的不甘和愤懑。
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能见到江瑢予,不管是谁,做了什么,轻易就能获得江瑢予一个满意的微笑,赞赏的话语,而他极尽努力求而不得的东西这些人随手就能拥有。
究竟是凭什么。
他假意投靠夏立淳,获得更多出入皇宫的机会;他努力端肃朝纲,替江瑢予巩固政权收拢人心。
可不管他做什么,付出何种努力,江瑢予始终对他视而不见。
满腔怨愤懑却又无可奈何,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寂寥夜晚彻底击溃了沈韫那层形如虚设的外壳,逼得他整个人赤条条地直面内心最真切最渴望最想得到的那种激荡潮绪。
他甚至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到,整个人就已经不动声色站到江瑢予的床帐之前了。
层层叠叠的明黄床帐并未拉严实,这让沈韫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中间安然熟睡的白皙脸庞。
昏黄烛光在江瑢予脸上踱上一层近乎于柔光的假面,沈韫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仿佛给人一种两人无限接近、亲密无间的错觉,但只要沈韫再细看下去,就会发现江瑢予眉间那经久不散的愁绪蓦然打破了这片平和假象,将淋漓不堪的真相残忍拉回现实。
即便是睡着的时候,江瑢予也不曾让自己真正放松片刻。
沈韫想也不想的就确定了这个事实,这无疑让他十分挫败,心里那团名为不甘的火焰也越烧越旺,几欲贯彻胸腔破体而出。
——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够轻易获得你的瞩目?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没办法留在你身边?哪怕我已经战功赫赫,再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你依然始终不肯看我一眼,信我一次。
沈韫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秀美脸庞,几乎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只要他轻轻一用力,他什么都可以得到,哪怕是面前这个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帝王,他手不受控制地伸到了江瑢予颈侧——
他当然不是想杀他,他只是……
只是很不甘心,分明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从身到心,从头到尾。可只要这个人一睁眼,一切就又会变成一场独属于他一人的黄粱一梦,江瑢予对他从来都是冷淡而疏离的。
这个认知几乎瞬间就浇灭了沈韫心头烈火,让他陡地清醒过来。
正要收回手时江瑢予竟先一步翻了个身,柔软无防的脸颊不经意地蹭过沈韫温暖干燥的掌心,可他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连他温热的呼吸都不轻不重扫过沈韫掌心,叫沈韫一颗心都软了下来。
沈韫当场就僵住了。
沈韫呼吸紧紧屏住,手也不敢缩回,就这么在床前轻轻蹲了下来,和江瑢予近距而对。
当然,算不上相对,因为江瑢予从始自终都未曾睁开眼,这不过是沈韫一人的床前独视而已。
沈韫盯了他片刻,江瑢予的呼吸声居然渐渐均匀平缓下来,连那皱着的一点眉心都放松地舒展开了。
沈韫不禁一哂。
没想到啊,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江瑢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还在不自觉地依赖他。
沈韫简直要被气笑了。
一时间无数思绪重掠心头,昔年那些缱绻美好的画面登时在脑中破土而出。
江瑢予也曾恬静温和地伴他一起入睡,明明是陪着他睡,可一觉醒来这个人总能无意识地睡进他臂弯里,枕在他的身前。即便那时他的身量远不足以容纳江瑢予,但他还是给江瑢予留足了面子,将他的头轻轻挪到枕头上,活动下自己被枕到酸麻的胳膊。
可很快,江瑢予就再次挨了过来。
起初沈韫还以为江瑢予是在装睡,后来熟悉了江瑢予睡觉的呼吸频率,才知道了他是真睡。
少年沈韫忍不住为发现这一点隐秘的依赖而暗暗窃喜。
再后来,江瑢予称帝,他们之间也就没了后来。
那时沈韫见识到了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江瑢予在他面前再也没露出过诸如依赖,脆弱之类的情绪。
沈韫差不多都快要忘记江瑢予这副样子了,可现在猝不及防地——
沈韫忍无可忍,终于一抬指,轻轻捏住江瑢予那向内安然蜷缩的下巴,一个裹挟着无数复杂情绪却又轻如蝶翼般假名为报复的亲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沈韫保持这个高难度的吮吻姿势保持了足足有小半刻钟,如果不是殿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渐次逼近,沈韫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那真就只是一晃然的事,他人就已经重新落在殿顶,无人发觉,继而一阵风声轻轻翕过,沈韫最后一片玄色衣角也消失在了森严巍峨的宫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