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瑢予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日理万机的,他能分出为数不多的时间陪沈韫共进晚膳,已经是他限度之内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不过,沈韫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
江瑢予见他似有话说,特意给他机会,结果他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出口,江瑢予不免有些失望。
如果沈韫现在和他坦白,他其实并不会计较,他完全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沈韫这样秘而不宣只是为了报复他——
江瑢予一闭眼,再猝然睁开时,那双漂亮深邃的凤眸一片冰寒。
他放下奏折,没什么多余表情地召集群臣议事,这次议事内容江瑢予已和内阁商榷许久,现在是时候颁布下去了。
“陛下打算重新排置朝中各官员职能?依老臣看,这实在大不妥,朝堂众臣各司其职已久,这样贸然打乱恐会造成朝廷动乱,人心不稳,陛下三思啊!!”夏立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有他带头,追随丞相的众臣立刻紧跟附议。
顷刻之间,金銮殿上吵作一团。
江瑢予就这样一手支额,冷冷觑着这群人。
很快地,整个大殿就静地落针可闻。
江瑢予右手边官员无一人说话,以夏立淳为首的左手边官员也俱都噤若寒蝉,好像他们说了什么大逆不道足以诛灭九族的狂言妄语一样。
一时间整个大殿安静极了,连空气都仿佛僵滞地凝固了。
其中有不明状况的,小心抬眸望去,却乍然同江瑢予那双冰寒摄人的眸光撞上,那人立时就打了个冷噤,慌忙垂眼不敢再多看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惊觉过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是江瑢予。
往常的陛下,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样的建议,哪怕根本是无稽之谈,不可能实现的荒缪谏言,这位陛下也总能春风化雨般淡然听之,而不会像御史那般愤然站出,横眉冷对。
所以一直以来,他们一直看不惯的,刻意针对的,其实都是横在堂前手握重权的御史,竟完全忘记了赋予他们权位的强势帝王。
他们习惯了江瑢予的亲和,甚至误以为可以拿捏他。
直到此时,整个大殿的骤然沉寂,才让他们悚然惊醒,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求助的目光霎时从四面八方涌向夏立淳,这让他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不过他到底是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多年的老臣,这点处事不惊的定力还是有的。
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列出理由:“陛下,此行万万不可啊!诸位大臣早有各自熟悉的领域,如此一来,不仅严重影响了众臣处理政务的效率,也深深寒了在座朝臣的心哪!!堂上的哪一位不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此举,实在、实在——”
江瑢予看着他声情并茂的陈述,甚至神色激愤地说不上话,忽而轻笑。
这没什么份量的轻笑声刹那间传遍大殿,恍惚中竟然让人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的坐立不安感。
众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心有戚戚,左侧那一列人更是齐齐望向丞相,期待他能做出表示。然而,被众望所归的夏立淳也是一头雾水。
他本能的察觉到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果然,江瑢予一肃仪容正襟危坐,不急不徐淡笑开口:“朕何时说过要重新划分各部门职能了?瞧诸位吓的,都看着丞相做什么,怎么,是丞相事先通知你们了吗?”
江瑢予含笑的声音一如既往,但此时的大殿却无一人敢掉以轻心。
夏立淳更是冷汗倍出,他慌忙上前一步,端直朝江瑢予跪下,“微臣惶恐,陛下误会了,臣也是才知道这一决定,怎可能事先知会他们,大概是他们平素多和微臣请教居多,一时急糊涂了。”
夏立淳的声线都是颤抖的。
私下里他再怎么大逆不道,那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啊,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饶是他再权倾朝野,也不敢断然放肆。而且以他多年的敏锐直觉来看,他警觉地嗅出一丝足够堪称危险的变化,这是他以前没有预料到,毫无准备的。
“好了,丞相何必行此大礼。朕并非责怪你,你身为百官之首,他们有事找你商量也是应当的,起来吧,今日在座的各位也没有外人,不然真要叫人看笑话了。”江瑢予甚至在笑望着他,但那如沐春风般的语气却始终带着不容抗拒的上位者森严气息。
夏立淳完全是下意识的,心脏深处狠狠一颤。
但他只能重新站回队列,静待江瑢予接下来的话。
“在座各位都是我朝肱骨,这点道理朕自是懂的,也怪朕事先未曾和你们说清楚,叫诸位受惊了,”江瑢予一弯唇角,清越的嗓音穿过大殿直击人心,“朕是觉得,在座诸位皆是我朝栋梁,为朝廷劳心劳力,朕在位期间虽没有什么福泽各位的大建树,但给众位爱卿晋一晋位分这等小事还是有话语权的,爱卿意下如何呢?”
听完此言,众人彻底懵圈了,陛下这是何意?不是要限制他们的权力,而是要给他们升官晋职?他们没听错吧!!
事实证明,他们确实没听错,很快,江瑢予右侧那一列官员便齐齐出声了,“臣等谢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附议紧跟声如应斯响,方才未出声的那些大臣尽数在此刻发声,除却御史之外,竟然还有吏部礼部户部三部尚书!
谁不知道户部尚书林之远曾是丞相手下的第一把手,可现在这人竟然公然站到江瑢予这边,站就站了吧,还这么堂而皇之,堂而皇之也就算了吧,他们居然也得跟着一起站队,如果此时他们不发声,除非是不想加官进爵了!
于是,左侧众人也立刻紧跟上齐声谢恩。
实在是不谢也没办法,谁让丞相只能给他们好处,不能晋他们官位呢,这也属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物竞天择下的自然选择罢了。
夏立淳想瞪这些没骨气的东西一眼,奈何江瑢予就在上方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着一起忍气吞声的谢恩。至于为什么忍气吞声,那还不是因为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总不能把江瑢予拉下皇位自己上马吧。
一想到这里,夏立淳就悲愤地想呕血。
江瑢予无心看他反应,达到了想要的效果,满意道:“既然众爱卿都没有意见,那此事就这么定下,不过具体所晋官级,朕还需要时间考察诸位效绩再做评判。今日朝会暂且先到这里,朕也乏了,诸位就先退下吧。”
说完,江瑢予径直起身离去。
众人:“?!!”
不管他们如何疑惑,此事是他们一致通过同意,现下便是肠子悔青了也没用了,还不如抓紧时间赶紧把自己效绩提上去摘干净,这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就在一众大臣神情恍惚双脚发软的离开大部队中,李长丞已经被震撼的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陛下是真的想给他们擢升,为他们着想啊!陛下之前就单独找过他谈话,那时是他不识好歹,竟然还以为陛下是在试探他,可后来林尚书的话点醒了他,加上陛下今天这一番肺腑之言,这叫他——
情何以堪哪!!
是他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是他误入歧途着了夏立淳的道,是他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一时之间,浓浓的懊悔之情几欲将李长丞整个人吞没,他甚至觉得他脚下站着的这块地都不该给他容身,他呼吸的每一毫空气都充满了惭愧之情。他何德何能,能得到陛下如此赏识啊!!
要不是出宫有侍卫搀扶,李长丞简直要一屁股墩儿坐地上了。
一直到被侍卫护送着回府,李长丞都没回过神来,他是怎么晃神着吃完饭,又是怎么在夫人震惊担忧的目光下躺上床榻的,他都已经记不清了。无尽的折磨简直能将人逼疯,不管如何,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助纣为虐了,他完全无法站在夏立淳那边继续替他敛这种非法之财。
李长丞焦虑地辗转反侧,目不交睫。
就在他再一次翻身,差点惊醒睡着的夫人时,李长丞披袍下地,就这么趿着冰凉拖鞋独身前往书房。
其实他并非真的想要帮助夏立淳,只是他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这阖家老小又该如何保全,多数时候的被迫选择都是情非得已。
但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手,夏立淳做事谨慎,贪污官盐的银饷都经过层层洗白,半点痕迹不留。幸好他早有准备,他手上还有一份真正的完整的账本,这本账簿详细记载了每一笔交易记录,或许从他备着后手的时候就冥冥之中注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李长丞扯唇笑了一下,随着这份释然的笑容,更多的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心安。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保险箱抽屉打开,里面放着的账簿竟然不翼而飞了!!
李长丞一双浑浊的眼睛无声遽张,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在箱子里急促翻找,没有,哪里都没有,抽屉里,箱子里,柜子里,全部空空如也!
李长丞原本焦虑的心情瞬间化作了极其可怖的后怕,他整个人虚软跌坐在地,失声喃喃,“怎么会这样,是谁,到底是谁……”
就在李长丞浑身脱力,崩溃欲死的时候,他身后乍然出现一声低沉磁性的笑询:“李大人,你是在找这个吗?”
李长丞猛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