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
清波荡漾,轻烟袅袅,萦绕着水面中央的一座孤亭,亭中一缕青烟如丝缭绕,偶有玉石敲击的声音。
不多时,一个沉稳低缓的声音响起:“你又输了。”
灵鉴把手中棋子扔回棋罐,“不下了。”
“怎的今日如此没有耐心?”
灵鉴起身望向虚无缥缈的烟波,缓缓道:“我总觉得这些事越来越复杂。”
都罗最新的供词里,提到了他和阎君崇汜的交易。
据他所言,崇汜对观娘跌入奈河的真相一清二楚,但却主动帮他瞒了下来,都罗原本担心崇汜以此要挟自己,但崇汜却像是忘了这事,直到前些年,崇汜找到他讨要姻缘红线。
姻缘红线并不拘泥于红线,实际为月老灵力的外化,都罗碍着那件事情,无奈给过崇汜一些,但前一阵崇汜又来讨要,都罗觉得蹊跷,便以神魂受损为由拒绝了他,崇汜倒也没有再强求过。
都罗曾经问过缘由,崇汜的回答像是随口糊弄,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安全,都罗因此不再追问,只说了他知道的部分。
“你若真的放心不下,便继续去查!”
灵鉴听出对方是在故意激自己,并不上套,“冥府又不是没有冥王,我为何要去查!月宫的事情还不够我忙得吗!”
“你这是怪我让我执掌月宫了?”
灵鉴冷哼一声,“我哪敢啊,您是道君,我有几个胆子敢忤逆您的法旨!”
她的表情和所说的话可不是一回事,道君低笑,一挥袖将棋盘恢复为最初的残局。
“你上的折子我看过了,我既封你为月宫正神,这月宫便由着你折腾了,只一点,切勿矫枉过正!”
灵鉴懒洋洋地拱手,“遵命。”
“冥府那边,我已派了雷部正神去查,但你别想躲懒,必要的时候,你们协同办案!”
“是,谨遵道君法旨!”灵鉴拖长了声音。
见她这幅混不吝的模样,道君抬手一挥,将她送回了岸边。
道君故意将她送到了靠近水边的泥泞处,灵鉴落地的瞬间察觉到,身形一闪,挪到距离水边七八丈远的花丛旁。
“真是小气啊!”
她检查过自己的裙摆,正要离开,突然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青耕果然在树上打盹。
灵鉴施法叫醒她,“怎么在这里睡?”
青耕张着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元君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别提了,又让我陪她下棋,连输好几盘。”
青耕一听嘟囔道:“道君也真是,明知道你下不过她,怎么老喜欢拉着你下棋!”
灵鉴一撇嘴,“她记仇,还不是因为我赢过她一次!”
自家元君的棋艺青耕了如指掌,那次赢棋的场面她记忆尤深,于是脱口而出:“难怪!那次你胜之不武,和枕溪星君二打一,道君当然……”
青耕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个了不得的名字,她连忙噤声,眼睛偷偷瞟向灵鉴。
像是微风拂过草场,灵鉴的心微微一动,但面上却像没事人一样,“都过去多久了,你不用如此。”
她虽这么说,但青耕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脑袋转啊转啊,总算想起些别的事,“对了,游从之说想要见你。”
“她见我做什么?”
“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
“那便回去吧!”
两人一到月宫,青耕便去找游从之,没多久又一个人来了霄云殿。
“游从之正在修炼,我没敢打断她。”
灵鉴的目光回到手中文牍,“想来不是要紧事,等她今日修炼完让她随时找我。我还要看些文牍,你若是乏了,只管回你的洞府歇着。”
青耕走近,站在书桌一侧,“元君,我觉得需要歇息的人是你!”
灵鉴抬眸,“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多瞌睡!”
“不是啊,你才当这正神多久,每天忙成这样哪行,我瞧着天庭别的属部正神挺清闲的……”
“上至九天,下至冥府,这天地间每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事,是哪个神仙整日无所事事被你看见了吗?”
青耕知道自己又口无遮拦了,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太忙了,以前在军中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是这么忙,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你一样……”
灵鉴听到这句,还以为青耕察觉出什么了,但看她一脸坦率,就知道这只是她的随口之言。
“你呀!”灵鉴摇摇头,目光转回手中奏记,“你若不想回去,那就去找本书来看。”
青耕后退几步,“看书还是算了吧,我还是回去睡吧!”
“晚了!你今日若是不看完一本书,别想走出我这霄云殿!”
灵鉴左手一挥,青耕就被强行推至书柜前。
青耕瘪着嘴回头看灵鉴,灵鉴眼里却只有她手中的文牍,青耕左瞧瞧右看看,又回头看了灵鉴好几眼,最后才无可奈何地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
灵鉴余光瞥见,勾起了嘴角,而后继续批复奏记。
她手中的是孟殊神君的奏记,他写得敷衍,灵鉴却一点不糊弄,批复写得密密麻麻。
桌上案牍如小山堆积,灵鉴不再管青耕,她埋头许久,再抬头的时候却见青耕抱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她正好奇,竹牧出现在大殿门口,青耕听见动静也从书中抬头。见有人来,她把书丢在一旁的方几上。
灵鉴这才瞧见书面,发现她看的是《海内妖闻》,这书里面记载了些不常见山精妖怪,整本书字数不多,上面的画像栩栩如生,倒是十分有趣。
难怪她今日居然看得进去书了,灵鉴暗暗哂笑。
竹牧也将目光从《海内妖闻》上收回,他拱手一拜,“元君,袁信想见您。”
灵鉴问道:“你将苏盈的信交给他了?”
“是。他看过信后,一直不言不语,直到方才说他想见您一面。”
桌上的案牍已经处理大半,灵鉴说道:“那便带上来吧!”
袁信这次倒是痛快,他一进殿便长跪不起,“求元君开恩,让我见观娘一面。”
他说话间便红了眼,但灵鉴只瞥他一眼,又低头在已经写完的批复上添了几个字。
“你为何要见她?”
袁信哭诉道:“我总要问个清楚的。”
灵鉴问他:“她那封信中,难道没有说清楚吗?”
袁信想起那封信,更不愿面对,“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她明明还在人世,为什么不愿见我?我们之间有宿缘,她是我的妻啊!”
听到此处,灵鉴肃声道:“袁信,想来竹牧已经告诉过你,你们之间已无宿缘,她早已不是赵观娘,也不是你的妻。”
“可是那月老分明承诺过我……”
“你只想到了你,但千年前的观娘不曾想过与你再续前世之缘,如今的她也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昔年月老是替你们牵了宿缘,可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也是他的一念之差,你命途多舛也是因此,如今终于拨乱反正,你也应该放下执着,早日投胎。”
袁信像是喃喃自语:“可我不过是想与观娘相守,弥补过往遗憾,她为何不能与我重新开始呢?我们曾经那样好……”
灵鉴一声叹息,“袁信,你看了那封信就该明白,你们的过往伤她最深,你眼中的相依为命是她最痛苦难当的时候,她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出现,后面无论你如何补偿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她早已从那段过往中走出,你若觉得自己愧对于她,就不要再以补偿为名将她困住。”
袁信听完一脸黯然,而后又捂着脸痛哭流涕。
过了不知多久,袁信问道:“我和她,真的没有缘分了吗?”
灵鉴顿了顿,看向他双眼,“因缘际会,造化多变,你若仍是袁信,便是穷途末路,但你若不是袁信,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元君的意思是说——”
灵鉴打断他,“我无法承诺你任何,你想要的答案,只在红尘之中。”
袁信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前,灵鉴又埋头于书案,像是永远没有闲暇的时候。
青耕手捧《海内妖闻》,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灵鉴突然开口:“想说什么便说,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不像你。”
青耕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让他们见一面也无妨,袁信虽然在地府闹了些事端,但到底是戚楳神君给了他不该有的希望,天界对袁信还是有所亏欠的。”
灵鉴放下玉笔,“你也说了是天界亏欠袁信,是戚楳神君给了他不该有的期望,此事与观娘何干,又与苏盈何干?天界的债,凭什么要让苏盈去还!”
青耕似懂非懂,灵鉴接着说道:“你此时对袁信生出怜悯之心,是因为相比于如今的苏盈,他的境况更差,可彼时观娘为袁信之妻,她颠沛流离、为女儿九死一生的时候,却没有神仙因她可怜而怜悯她。袁信是可怜,可当初的观娘不无辜吗?”
“那不该怜悯袁信吗?”
“不是不该怜悯他,而是神仙不能有私心。世间生灵无数,神仙也不能时时刻刻庇佑所有,但正因此,神仙对万物生灵才不能抱有私心。就像姻缘一事,若是只以一人意志为准,那和邪灵强取豪夺有何区别,青耕,你要记得,只悲悯一人非神所为。”
青耕终于明白,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霄云殿外天幕变暗,灵鉴忙了许久,终于起身。
“走吧,你若还不想回去,便随我在宫中走走。”
“好。”
夜幕下的镜湖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灵鉴和青耕绕湖而走,青耕叽叽喳喳说着话,给四下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热闹。
穿过水榭,沿途昏暗的灯笼交错,灵鉴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个白色身影,还不等她看清,那白影脚下如风,衣袖翩飞,如同黑夜中一只展翅的白鹭。
白影冲着镜湖直直跑了过去,一头扎进水中,身影倔强决绝。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青耕被这动静惊到,连忙扶栏望去。
“元君,这……”青耕袖子一挽便要下水。
灵鉴扣住她的肩膀,“镜湖水不深,你见过哪个神仙是被水淹死的?”
青耕听她说完松了一口气,又转头看了过去。
水面涟漪散去,一个白色身影浮了上来,她静静地躺在水面上,从嘴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啊,舒服!”
青耕瞧了半天,开口喊道:“游从之?”
游从之闻声转头,看到灵鉴也在,她正要说话,却忘了自己还在水里,一张嘴湖水涌入,灌了满嘴。
她咕嘟咕嘟两声,又是一阵咳嗽,慌乱之下,心也跟着乱,人转瞬又沉入水中。
灵鉴低笑一声,施法将她捞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朋友不要和游从之学,她是一个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