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圣上封为镇国大将军之后, 沈行业一跃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城中新贵。
朝中众人都想从中他身上分点荣宠,酒宴的邀约也因此向将军府递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沈行业以手中的事务繁忙的缘由推拒了。
就这样推了好几次, 沈行业不善交际, 遇到这种事情只觉得烦不胜烦。他左思右想, 盘算着若是去上一次,喝几杯酒就能让这帮满脑子只想着拉帮结派的蠢人们消停一阵子,倒也不是不行。
沈行业想, 一个酒席罢了,再怎么样还能比鲜血淋漓的沙场更可怖吗?
换了衣裳, 沈行业如约而至。等他在酒席中听了一耳朵勾心斗角,才恍然明白有时暗里看似平淡的谈话, 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加以利用,可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血腥得多。
受够了话语里的试探, 沈行业干脆摆了一张看着十分不好相处的冷脸, 拒绝周围人的靠近。
这根本不是单纯的酒会。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试探对方,若是立场相同便互相依附,不相同便装着笑冷言冷语。
高位者为非作歹, 低为者仰人鼻息。
沈行业在心里冷笑一声。
对不住了, 他可不吃这一套。
众臣在席间互相敬酒, 席间每个人都聊得差不多了,正逢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有人突然将矛头对准一旁默默独饮的沈行业, 问他:“沈兄!你年少有为, 年纪轻轻便成了陛下御封道镇国大将军,之后必定青云直上,不知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身为臣子, 却敢妄议陛下与社稷,沈行业十分不齿他们这样的行径,无意与这些人深交,说的话也不客气起来。
“沈某目光短浅,不如在场的诸位心思深,”沈行业装作没看见众人尴尬的面的,放下手中的酒杯,面色冷淡,话语却极尽锋利,“我能做的,唯有‘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夫尽诚,为父尽责’。”
酒席一时鸦雀无声。
自此之后,再没有人会心存结交将军府这种荒唐的念头了。沈行业他根本油盐不进!
沈行业不在乎这些。
在他信念里,做人只有坦坦荡荡的,才能抬得起头来。
沈家和赵家自孩子年幼时便定了亲事,沈行业却不肯同意,因为他早就遇到了一位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虽然那女子是郑勇侯手下的谋士之女乔氏,但朝廷纷纭与爱情又什么干系?
沈行业奋不顾身的陷入了爱河,执意要与赵家小姐赵蓉退婚。
见劝不动他,沈老爷退了一步:“那我们请那位赵小姐来家中吃一顿饭,你好好同她说。如果那位赵小姐肯松口,我也便同意你退婚。”
沈行业心下一喜,当即满口答应,怎么也想不到父亲会在饭桌上设计他,在他的酒杯中下药。
荒唐一梦之后,沈行业睁眼,看到睡在他身边的赵蓉,心下一凉。
一步错,步步错,说得就是沈行业。
自己犯下的错沈行业不会不认,所以他在乔氏的家门前跪了许久,等来了红着眼睛原谅他的乔氏,也等来了自己的满心愧疚。
他盼望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忠贞,如今却娶了两位看似平起平坐实则针锋相对的夫人。
沈行业给了赵蓉正妻的名份,却再不碰她。但只那一夜,赵蓉就怀孕了,肚子一点一点大起来,乔氏每每看到,只能吞了委屈往下咽。
沈行业又何尝不痛苦,但做错的事情是他,他只能背负起这一切。
他开始加倍的补偿乔氏。
他与乔氏是真正的情投意合,情深意切,日日缠绵之下,乔氏也很快有了孩子,等到沈芙出生,她总是愁容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沈行业看着乔氏和被她抱在怀中的沈芙,这才觉得有了幸福的感觉。
日子过得越发美满,直到有一天——
郑勇帝领着兵马,突击宫城。
虽然外人不知,但他与昕德太子情谊深厚,手中大部分的兵权都是益于太子的信任才得到的。
太子有难,陛下有难,他不可不去相救。
拿了兵符,沈行业走出房门,看清院中跪着的人是乔氏,他一下子愣住了。
乔氏早从她的父亲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此时抱着沈芙跪在沈行业面前,哀声求他:“将军!这次郑勇侯筹划精密,陛下与太子绝无可能活着走出宫门,而我们孩子还小,妾身绝不能眼睁睁地送您去死!”
“朝中无人知道您与太子的交情,我又拜托父亲在郑勇侯面前美言以饰,”乔氏声泪俱下,“将军只要不去救人,我们就都能活命!”
沈行业看着妻儿,可耻的发现自己有些动摇。
可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就算能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呢?沈行业瞬间清醒过来,驾马领着兵马前往宫城。他到达时,宫门前正逢混战之际,有郑勇侯的私兵认错了他是援军,沈行业刚想否认,可远远看见郑勇侯往这处来,就明白他还是来迟了。
沈行业握紧手中的剑锋,玉石俱焚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又被沈芙和乔氏的面容所取代。
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的吧?
一朝覆灭,郑勇帝顺利上位,沈行业也还是冠着镇国大将军的名头,继续受着荣宠。
但沈行业知道自己已经变了。
乔氏也看出了他的变化,病重时曾握着他的手,含泪道:“妄我还自认为了解将军,那日请求将军叛变的时候,我为何没有想过将军这样的致重致诚之人,若是背弃了自己的信义,日后该怎么过活?将军,是妾身错了,是妾身害了你。”
沈行业无声痛哭,对着自己的爱人怨不得也恨不得。几乎要一蹶不振。
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沈行业偶然遇到了产婆,推算了月份,知道赵蓉怀着的孩子并不是他的孩子。
“我要与赵氏和离,”沈行业冷着脸跪在沈老爷面前,“父亲算计了我一次,也该由我替自己做一回主了。赵氏诓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也忍了这么多年,这一场闹剧该结束了。”
沈老爷见以死相逼都不能让沈行业回心转意,只能颓废地坐下,道出那个荒唐的秘密。
“赵氏的孩子,是我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沈行业觉得无比恶心。
他看起来好像做错了事......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沈行业几乎要忘了他本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又想不明白,他如今又为什么活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憎模样!
和离一事自然不了了之,沈行业回去后,将他独自一人关在屋子里喝了一宿的酒。
夜夜用酒来麻痹神经还不够,沈行业开始逃离沈芙,用公务充实空闲的时间,强迫自己没有任何的空余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他如这般荒唐度日了几年后,乔氏去世了。
知道沈芙偷偷跑去藏灵寺,沈行业心脏一抽,顿觉不妙,急忙打马去寻,正遇上了沈芙为了掩盖季怀旬的踪迹,被禁卫折磨地晕了过去的模样。帝王的疑心难以捉摸,沈行业跪在郑勇帝面前,求他:“还请陛下宽恕芙儿。”
郑勇帝心情不好,冷眼看他:“她不说实情,朕凭什么饶她一命?”
沈行业没了办法。他只能屏退左右,将自己淋漓的伤口展现给郑勇帝看:“陛下,芙儿不是会说谎的孩子,她的性子最是胆小,来藏灵寺也只是为她的母亲祈福,请陛下看在......她是我唯一孩儿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谁不知道沈芙是沈家二小姐。
而沈行业既然说他只有沈芙有个孩子,那么沈家大小姐的身世......
郑勇帝敏锐的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沈行业既能他这个女儿豁到这个份上,郑勇帝也不好为了自己的疑心不给他面子。但虽然允诺沈行业将沈芙带走,郑勇帝还是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我们将军头顶动土。”
沈行业惨白着脸,低微到了极点:“陛下......”
“去吧去吧,”郑勇帝喜欢这些低俗的东西,听到他人的不幸,他的心情突然变得舒畅多了,“倒是辛苦沈二小姐要养养身子了。”
沈行业叩首谢恩,已经记不得自己跪过几回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的跪却不值一文。
那次回去后,沈行业愈发消沉,几乎忘记了他还有沈芙这个女儿。
让沈行业真正从混沌中逃脱出来的,是郑勇帝派他随同御医一同去往城南。
疫情的根源还没有查明,他们一行人就全都身染怪病,被急急送回京城。沈行业躺在床上,无力动弹地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时候,沈芙送了退烧的药物给他,却并不来见他。
沈芙是他心中的净土。
沈行业知道沈芙怨他,但他想活着,哪怕是为了沈芙。沈行业想再一次好好的看看他的孩子,他已经亏欠沈芙许多,此时若不趁着沈芙还需要他的时候用心弥补一二,他死后都难心安。
苟且偷生活到如今,曾经视为生命的底线已经不值一提了。沈行业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替季怀旬偷来京城防布图,也是存了弥补沈芙的心思。
而等季怀旬重回宫阙之后,他这样的人,就不要再留在沈芙身边让她伤心了。沈行业自知自己过不了平稳如意的生活,却不能让沈芙像他这样活在赤|裸的丑恶之中。
沈梦意图将沈芙陷入危机的事,更坚定了沈行业远离京城的决心。
坐在远离京城的马车上,沈行业望着窗外摇晃的落日,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多年前酒席中自己当中的那番豪言:“沈某目光短浅,能做的唯有‘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为夫尽诚,为父尽责’。”
可这辈子,他终是没能成为一个好臣子,好孝子,好夫君和......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