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多年前逃离的那场宫变, 季怀旬其实记不太清了,那时他年幼,虽然聪慧却并不明白家国易主的痛苦。周围人小心翼翼的捧着他, 可目光里流露出的怜惜, 却叫他时刻忘不了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夜夜被梦魇惊醒, 季怀旬额角凝着冷汗,睁着眼睛摸索着黑暗中的一切,才能勉强辨认眼下所处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活着固然珍贵, 可实在是太痛苦,太孤独了。
先太子旧部忠心护主, 却护的是皇长孙,并不是他。季怀旬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就算真有一日万事俱备, 那些将士们拿血肉之躯替他抢回了那沾满鲜血的皇位,单凭那子虚乌有的情谊与忠心, 他就算身居高位, 又能坐多久?又能坐稳吗?
季怀旬只信自己。
所以他四处游历,京城内外各处地方都被他打马走了个遍。为了能结识能人异士,季怀旬脱去锦袍换上粗布素衣, 用尽了手段和心计, 一步一步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但回到京城, 他又要换回衣裳,重新做回那个碌碌无为的大公子,谨小慎微的掩盖自己与先太子极其相似的面容, 这样才能活命。
齐鲁文总同他说:“皇长孙, 韬光养晦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卧薪尝胆终雪耻,您也一样。”
可弱小本就是一种罪过。
他们越是拿这些话来安慰他, 季怀旬心中越是憋了一口气,几乎要被压迫的喘不过气来。他与石缅联手策划了黑市的暗网,并将接头点一寸一寸的推向宫城,为围攻城门做准备。
不光如此,季怀旬也开始联络各县被流放的先朝大臣,说服他们暗中招训兵马。
他越来越晚归,有时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留宿在市井之地,化成别名与乞丐攀谈,与屠夫同席共饮,以此收拢人心。
计划进行的愈发顺利,季怀旬也愈发活得像个只会耍心眼的行尸走肉。
帝王多疑,先太子为了让父亲对他安心,将手上近一半的兵马都分派在沈行业手下。沈行业那时打了场颇为漂亮的胜仗,被封为镇国将军后,一跃成为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又得了这些兵马的调令,可以称得上是权势滔天。
为了不给先太子平添非议,他只能在表面上疏远太子府,所以没人知道沈行业是先太子的人。
但季怀旬知道,不光如此,他还随同父亲暗中前往过沈家。沈家后院偏道他走过无数回,几乎烂熟于心,有时候玩的狠了,他连路都懒得去走,直接飞檐走壁的四下乱窜。
有一次季怀旬□□而下,不小心撞倒了墙垣下蹲着的小人。他正烦心等会怎么安抚哭泣的小孩,却见那娃娃不哭不闹,看着他笑弯了一双桃眼。
季怀旬记恨沈家忘恩负义,但对那位弯着桃眼的沈家二小姐,却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所以当他披着落日余晖,挥着马鞭急急赶回石府的时候,偶然侧目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里瞧见那双熟悉的桃眼,季怀旬便像中了蛊一样,不自觉收了手中的马鞭,下马进了那家茶楼。
季怀旬以袖遮面,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坐下,侧过头,就看到沈芙正捧着脸聚精会神的听着说书人讲故事,全然不顾身后催促她回府的丫鬟。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纯粹的笑颜?
抿了口劣质的茶水,季怀旬目不转睛地盯着时而大笑、时而安静的女子,心里舒畅了不少。
自此之后,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坐上一会。能遇上那张如花笑颜更好,遇不上,单就是在这往坐着,点上一壶茶水远眺窗外,也能使季怀旬暂时卸去身上背负的仇恨与重担,喘息片刻。
这处的茶水不好喝,与他,却是一味良药。
季怀旬行事虽然小心,但也总不能事事走运。遇上劫匪强盗,他还能反过来教训他们好好做人,但遇上了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他单枪匹马,能在重伤时突破重围杀出一条血道,已经是极限了。
单凭一张相似的脸就对他痛下杀手,郑勇帝这样草木皆兵,想必这皇位也坐地并不安稳。
忍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季怀旬嘲讽一笑。
他捂着依然渗血的伤口,以长剑抵地,一路磕绊的朝藏灵寺走去。藏灵寺佛台下有一处机关,他只要能撑着到那儿,便能从机关处下去,进到父亲在临江台下修成的暗室里,躲开禁卫的搜捕。
伤口处的血越流越多,季怀旬咬着舌尖,强撑着自己用最后一分力气走进藏灵寺内。
可他没想到那处竟然会有人。
隐隐约约看清面前人的身形,季怀旬想要举起手中的利剑,却使不上劲。剑柄从他手中滑脱,季怀旬无力的倒在地上,知道禁卫军很快就会追进来。
天要亡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季怀旬想了想,竟然觉得能这样死去,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
可有一双颤抖的手将他藏进了佛台之下。
季怀旬有些怔愣。但他并不是什么善人,自身都难保了,自然不会存有仁善之心去考虑那个素未相识的陌生女子......哪怕她是为了救他才落入险境的。
下一秒,季怀旬当机立断触碰了手下的机关。
地面翻转,将他藏在地下暗道之中,又严丝合缝的合拢了回去,不留半分异样的痕迹。
缝隙合拢的瞬间,伴随着响亮的鞭打声,季怀旬依稀听到女子强忍恐惧的声音:“......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来过这处......”,紧接着外头有人来找她,焦急地喊了一声“芙儿”......
那一瞬间,季怀旬对她是有愧疚的。
但也只是愧疚。
季怀旬想着,若能找到那位在藏灵寺救了他的姑娘,无论她要多少钱财作为补偿,他都会答应。但接连找了好几年,方圆百里都被他找遍了,都没有找到那位叫“芙儿”的姑娘。
而藏灵寺那件事过去没多久,就有了“公主选婿”的风波。季怀旬看到石淼递来的画像,目光在画中人的桃眼上静静地看了许久,才摇头:“不像。”
那些藏在桃眼中的神采,没能被画出来。
季怀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知道“成婚”这个办法实在是瞎胡闹,竟还神使鬼差的点了头。
也许是被那双总是弯着的桃眼蛊惑了吧。
没缘由的,知道沈二小姐自母亲逝世后,在沈府就过得很不如意,季怀旬向来无动于衷的心有了一丝涟漪,为了让她开心些,亲手挑了奢华考究的嫁衣送过去,甚至还提前了婚期。
既然在沈府过得不开心,她一定很想逃离吧?早点将她救离狼窝也好。
洞房花烛夜,季怀旬挑了红盖头,看到了她未干的泪痕,当即明白自己是好心会错了意。
她原是......不愿意离开沈府的。
季怀旬之后便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偶尔会在远处看看她,却也总见不到她笑脸迎人的样子。所以在沈二小姐送来了一纸和离书时,季怀旬虽然觉得有些难过,但还是爽快的签了字。
她喜欢哪个地方,便由她去吧。
毕竟他们注定是没有缘分的。
和离之后,等她收拾东西搬离了石家,季怀旬就再没见过那位沈二小姐了。秋试一过,石铭被他逼着背题,到底还是勉强上了榜,所以季怀旬又开始忙着筹备探城的事宜,也慢慢将这个荒唐的一月婚事抛之脑后。
为了减少伤亡,季怀旬一开始打算只攻宫城,便带了人随同石铭潜入宫中探查其中的兵力布防。
因为手中没有防布图做向导,季怀旬一行人屡屡惊动守卫,几乎要面临四面楚歌的境地。最后他虽也救下了被困在汀水阁的萧大郎,但却因此惊动了禁卫军。若不是萧二郎以命相护,他险些死在宫中。
那日是父亲与母亲的忌日,季怀旬不仅连在墓碑前叩首的机会都没有,还要亲手送自己的人下葬。
见季怀旬亲自将萧二郎的尸首送回家乡,又料理了他的后事,萧氏红着眼睛对他行礼:“托了皇长孙的福运,我们家大郎才能平安回来,不然二郎逝去,我一个孤寡老人,今后可如何过活......”
季怀旬却没有做声,目光渐冷。
他已经麻木了。
身边的人死一个也是死,死一片也死,又何必顾及那么多——与他而言,只管达到目的,报了仇便好了,不是吗?
一夜之间,季怀旬斩断了心中所有的仁念,召集京城外所有的兵马,趁着天色未亮一举攻破城门。铁骑疯狂的冲向宫门,京城中血流成河,守卫都被吓得让开了城门,对着来势汹汹的兵刃束手就擒。
在惨烈的战争后,他也终于浑身浴血,站在正殿中将郑勇帝折磨地生不如死。
可尘埃落地,他赢了一切,心里却仿佛破了一个空荡荡的口子,钝钝的疼。季怀旬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就来到了荒芜的沈府,一个没忍住,还是向守卫问了沈家二小姐的近况。
守卫答他:“二小姐被恶鬼缠身,身子弱,几近油尽灯枯。”
知道她没几日可活,季怀旬抬脚往后院走,心里一时百味交杂。他与那位沈二小姐已是陌路人,却还是会觉得她可怜......又或是些别的什么。
季怀旬无意深究。
后院的床上,苍白无力的那个女子虽然还对着他笑,但面色憔悴不堪,已经和季怀旬记忆里总是弯着桃眼笑眯眯的那个年轻女子相差甚远了。
也许是太久没有人来看她,沈二小姐惊讶的看着他,气色立刻变好了许多,也有力气与他谈起许久的话,又说起了往事。说着说着,她莫名眼泪汪汪的和季怀旬道起歉来,说之前曾冤枉他是个轻浮之人。
季怀旬手忙脚乱的安抚了她,待了一会,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便默默离开了。
虽然可惜,但他们之间也许确实没什么缘分。
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有些不甘心。
季怀旬离开沈家后院之后,没过多久,当天就听到那位沈二小姐的死讯。被他关押在天牢里的沈行业听到这个消息,却发疯了一般闹着要见他,口口声声斥责他是个不知报恩的禽兽。
听着沈行业的疯言疯语,季怀旬只觉得好笑,冷冷道:“论起忘恩负义,我哪里比得过沈将军。”
他真是闲得发慌才会来见这种人。季怀旬在心中暗暗嗤笑一声,甩袖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沈行业大力摇着牢狱的门杆,赤红着眼,声音沙哑的朝他嘶吼:“对不起季家的是我沈行业!是我贪生怕死负了先太子!有什么都冲着我来,我死不足惜,可芙儿是无辜的——”
季怀旬脚步一顿,回头打断他的话,气息都有些不稳:“你说谁?”似是不可置信,他又将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芙......儿?”
他前脚从沈家后院刚出来,沈行业就听到了女儿的死讯,只以为季怀旬是为了报复自己才对沈芙下了狠手,当下泪流满面,几乎要站不稳脚。
“她曾经救过你!”沈行业喉中吼出一声哽咽,面上满是恨意,“你怎么能狠下心杀她!”
季怀旬满心震惊,连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旋身奔出了大牢。
沈行业虽然突闻噩耗,满心悲痛,但还是留有一丝清醒分辨出季怀旬脸上的震惊并不是作假。可他在城南的时候,明明写了一封信寄予季怀旬。信中他将所有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季怀旬不可能......
似是看出了沈行业在疑惑什么,一旁安静的赵蓉突然开口,唤他:“将军。”
沈行业愣愣的砖头看她。
“那封信没能送出去,”赵蓉道,“在我这。”
“你!”
沈行业气得浑身发抖,骂她:“毒妇!”
季怀旬没有空去管身后的喧闹,出了牢门,他打马直奔沈家,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等他疾步转进房门,只见到一具蒙了白布的冰冷尸体。
春芽穿着素衣站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上前轻握住垂落在一旁的冰冷双手,季怀旬无声落泪,心中空缺的地方出现裂缝,慢慢开始塌陷,藏匿其中却一直被压制的情愫终于挣脱主人亲手扣上的枷锁,和胸口的剧恸一同冒出头来。
季怀旬闭上眼,任着泪水滚落。
之前的他不敢爱,如今敢了,却爱不得了。他与沈芙的缘分其实本不该止于此,但阴差阳错,如今两人却真的阴阳相隔,再也无法相见。
如果有来生......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