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寻常人家, 入宫觐见天颜就是他们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所以无论从衣装准备还是仪态上,他们都不敢有所懈怠。
而对于季怀旬一行人来说, 明日之行丝毫不异于羊如虎口, 只有事先将万般情况都考虑稳妥了, 才能稍稍安心。再者,若想试探宫廷守卫的防布却又不惹郑勇帝生疑,他们必须要慎之又慎, 才能够全身而退。
简而言之,万家灯火皆长明, 秋试发榜的那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从临江台回来时,就已经是日落西斜的昏黄景致。不久后, 石淼又遣人让季怀旬和石铭前去找他谈话。
这一说,便说到了眼下的节点。沉闷夜色早已趁人不备, 悄悄撒下天罗地网。
季怀旬还好, 依旧是惯常的平静无波,俊雅的面容上未见疲态,甚至更加清醒。
可不同于他, 石铭刚没日没夜的看了一天书, 等秋试侥幸录用的喜悦一过, 他强自按下的困意就再藏不住,顺藤摸瓜的翻了上来。
几个哈欠一打,石铭的上下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抹去眼角困倦的泪花, 石铭伸头往外看去, 看清天色,他的嘴角也是一耷,整个人沮丧非常。
“我怎么惨成这样, 明日要早起入宫睡不得懒觉也就罢了,”石铭转头瘫倒在座椅上,凄惨的哀嚎一声,“今日却连早睡都早睡不了!”
知道石铭最近辛苦了,又见他今日秋试的成绩也不错,石淼刚对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有点好脸色,闻言,刚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瞬间凌厉横起。
蹬起鹰眼,石淼重新板回臭脸,忽的一拍桌面,满脸的和蔼眨眼间再无踪迹。
对着他,石淼厉声呵斥道:“瞧瞧你现在这个没规矩的样子,快给我坐好了!如今正是大事当头的紧要时刻,你却满脑子都只顾着睡睡睡,真是有出息的很!”
石铭闭上眼,正柔若无骨的趴在桌面上假寐,被自家老子隔着红木桌面传来的一掌震的耳目轰鸣,差点没聋了。
脑中嗡嗡作响,石铭坐直,垂眉敛目。
眼珠在眼皮下转了一圈,石铭决意使一个以退为进的计策。他抬头诚恳道:“父亲别生气,方才是我没上心,是我错了。”
见石铭并不像往日那样出言顶撞他,反而软言主动承认错误,石淼不由愣了一下,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连季怀旬也抬眼看了石铭一眼。
“为了不惹你心烦......”
脚底抹油般往门外溜去,石铭扭过头嘿嘿一笑,继续道:“有句俗话说得好,眼不见才为净,我还是趁早走远些吧!”
石淼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如何猜不出他的心思,当即大怒:“你可真是要气死我,石铭,若不想被好好教训一顿你就给我站住——”
听出父亲是真的发怒了,石铭性本怂,并不敢真的造次,立马乖乖停住了脚。
“不过,如今天色确实也不早了,”静静坐着的季怀旬突然出声,打断了石淼的训话,“计划大都已经安排妥当,其余的琐碎事情,我在路上时与石铭再叮嘱一番就好。”
看向季怀旬,石淼略一犹豫,终于还是点头,还不忘瞪了眼面露喜色的石铭,声音僵硬道:“也罢,都快回去吧。”
石铭笑脸顿时一垮,赶忙收敛表情,装出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你这幅样子真是令人瞎眼,”石淼恶寒,撇开眼啐道,“赶快给我滚远点。”
顶着父亲似要杀死人的冷眼,石铭巴不得能快点滚出门去。他哆嗦着跟在季怀旬,刚一跨出门槛,就急急拍了拍胸脯,一脸死里逃生的庆幸:“多谢长兄,出手助我逃离苦海......”
不知道为何,石铭总觉得自己的话刚一说出口,季怀旬的背影就有瞬间的僵硬,似乎颇为心虚,一直匆匆疾行的步调掩饰般的慢了下来,清俊冷静的侧颜也浮起了红晕。
大概是他太困,竟因此产生了错觉吧。
摇头甩开这个念头,石铭暗想。
季怀旬顿了顿,轻咳两声,月色中凌厉的下颌线都变得异常柔和。他极其缓慢的转头看了石铭一眼,不自然的道:“不必言谢。”
临来书房前,沈芙笑语吟吟的将季怀旬送到院门口,说定要等他回来一起睡。
所以见到天色愈来愈晚,不想让房中的佳人久等,季怀旬表面上看着冷静,实则心神不宁,连掩于袖中的手都在烦躁的轻叩桌面。
而季怀旬方才出言打断石淼,也是为了能够顺水推舟的离开回去,实话说,他并没有注意到石铭所处的困境。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季怀旬不好同石铭解释,只随口应承敷衍过去。
实在想不到,如今他也成了“重色轻友”之流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可季怀旬眼前瞬时浮起沈芙如花的笑颜,薄情又锐利的唇角就忍不住愉悦的弯起,甚至轻笑出声。
“长兄可别嘲笑我,”石铭揉了揉酸涩困倦的眼睛,误以为季怀旬是在笑他之前的窘迫模样,红着脸强行辩解道,“刚才我不是怕父亲责罚才一言不发的,而是因为我长大了,日后也许还要做官为民谋福祉,不能再向以往那样荒唐,而要学着成熟起来。”
听了这番话,季怀旬颌首,目露赞许,走到了岔路口,他停步,示意石铭:“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石铭早已魂游天外,撑着意识同季怀旬告了个别,便头脑昏沉的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目送石铭走远,季怀旬站立原地,顶着背后的茫茫星海,目光更显幽深。想了想,季怀旬突然出声叫住他:“石铭。”
“嗯?”石铭睡意朦胧的回过头。
季怀旬看着他,淡淡道:“今后行事,要时时刻刻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
“铭记心底,无论如何都不能忘。”
黑夜静寂,季怀旬的声音也很轻,可传到石铭的耳边,却莫名振聋发聩,将他原本浓郁的睡意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石铭一愣,迟疑道:“我......”
“幼时,父亲同我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要做出实事,真正做到兼济天下,”季怀旬平静的看向石铭,嗓音裹着细碎的冰屑,“石铭,单有雄心和抱负是远远不够的,不能说是全然无用,但至少走不远。”
将季怀旬一语道破的话听进耳里,石铭这才意识到他虽然时刻提醒自己,告诉自己秋试大多是长兄相助的功劳,但他仍然不可避免的沉浸在虚无的欣喜中。
因为在考场上一鸣惊人的是他,秋试中金榜题名的是他,被众人簇拥捧爱的是他......这些总总,让石铭几乎有些忘乎所以。
可眼下,石铭却猛然醒悟过来。
若有一天,他不再站在长兄身后,不再依赖别人的力量,而是独自一人面对一切,那时他还会有今日这样的底气吗?
虽然石铭很不想承认,但答案是否定的。
他胸无点墨,谋略才智也甚是平平,独独能拎出来说的也只不过是满腔的孤勇。
可论孤勇......到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人人都有一张嘴,谁不会去说自己的好处,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彻底将自己认清,石铭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呆呆站立着,心头蒙罩的迷雾也随之层层散去。
而等回过神来,石铭抬起头,面对着季怀旬,散漫的姿态都不由端正起来。不同于往常浮于表面的敬重,这时石铭才是真正的对眼前人生出了敬畏之心。
无它,季怀旬实在是太清醒了。
埋名隐痛的这些年,石铭没有见过季怀旬滴过一滴泪水,更没有从他口中听过一声无用的怨怼。
无论何时,季怀旬总是锋利又冷静。这样的人,定然会重登金殿,一雪前耻。
没由来的,石铭脑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可在石铭不知道的是,在他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那个在他心目中总是“锋利又冷静”的人,此时却在挂念心上人。
更甚,只要想起沈芙的名字,季怀旬眼眸中的冷厉都柔和了几分,春意融融。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又因为惦念着沈芙,季怀旬抚平袖口,不再多言。
“古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旁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自然也是可以做到的。”
说话间,季怀旬转身远去,如松如柏的背影隐没在秋雾中。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时断时续,却连每个字句都让人听的分外清晰。
“不管你之前是怎样的荒唐,又怎样将时光平白废弃,但只要如今你能想明白了,一切仍是为时未晚。”
直到季怀旬走远,面前早已空无一人,石铭仍然静静站在原地。秋霜薄薄凝在少年青涩的眉眼间,竟意外的将原本柔和的五官镀上一层锋利的棱角。
又过了良久,石铭喃喃自语,郑重道。
“我明白了......明白了。”
*
明日入宫之事实在是处处都暗藏凶险,所以眼见季怀旬和石铭走远,石淼眉头紧锁,仍是有些焦虑不安。
可他又转念一想。
明日金殿觐见后,按往年的惯例,定要举办恭贺新官的秋华午宴。以季怀旬和齐鲁文的身手,就算露出马脚致使事情败露,也定然不会落到郑勇帝的手中。而石铭那时坐在宴席之内,安全的很。
这样算起来,明日同去宫中的人中,最轻松的就属石铭了。
石淼嘴上骂石铭骂得比谁都凶,可关键时刻还是惦念他的,知道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境况缠身,顿时一阵心安。
松了口气,石淼走进书房的内室,舒坦的坐下。
想起什么,石淼猛地站起身,将四周环顾了一遍,没见到半个人影,不禁“咦”了声:“齐公他早前不是说好在这处等我的吗?这人又跑哪儿折腾去了?”
*
趁石淼和季怀旬谈话的空隙,齐鲁文干净利落的翻窗落地。拍拍身上的尘土,他一刻不停,直奔沈芙住着的院落而去。
皇长孙最近十分不对劲,不仅被沈家这位二小姐迷得几乎失了魂智,还不管上哪去都将她带着身边。
眼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分了开来,这对齐鲁文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腾空一跃,齐鲁文屏息静气,隐在墙头上往里看,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禁低呼:“真是天助我也!”
秋意渐凉,春芽正在忙碌着将夏日的薄被换下,替主子们换上新的床铺。
帮不上忙,也是不想给春芽添乱,沈芙眼巴巴的坐在一边,正无聊着,看着案桌上空空的花瓶,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门外院中的桂花树金灿夺目,长势极好,桂花嫩嫩的缀在枝头,香气熏人欲醉。
沈芙眉眼一弯,起身去拿花瓶。
沈芙发现夫君近来揽着她的时候,总喜欢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嗅,似乎十分喜欢她拿来抹在发梢的桂花油的味道。
因为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能见到季怀旬眉梢带笑的模样。
夫君这样喜欢桂花香味,若是折几枝来放在床边,他定然能睡得更加香甜!思及此,沈芙忍不住轻笑,手中握着花瓶,步履轻快的往外走去。
桂花簇簇藏在绿叶间,沈芙选了一枝最为茂盛的,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就狠下心来准备辣手摧花。
可还没来得及使劲折下枝干,沈芙的余光中就闯进一个壮实的黑影。她惊了一跳,手中立刻将桂花粗糙的枝干牢牢攥紧,横力将它挡在身前,张嘴就要喊人。
等看清了来人是齐鲁文,沈芙反应极快的用空闲的手死死捂住嘴巴,这才勉力咽下即将脱口的惊呼。
屋内,春芽听到院中的异动,虽然并没有在意,但还是下意识扬声唤了沈芙一声:“小姐,没事吧?”
怕被人发现,齐鲁文急忙藏身在桂花树的后面,而后又凶神恶煞的冲沈芙吹胡子瞪眼,扬了扬手中的长刀,妄图以此吓唬沈芙不要乱说话。
可齐鲁文在这边张牙舞爪的舞了半天,却发现沈芙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免有些挫败,没好气道:“喂,你——”
沈芙急急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替他遮掩。
“藏好,别说话。”沈芙低声说完,手还在因为刚刚的惊吓而微微颤抖。
若是春芽看见院中有人,定然会以为遇上了亡命的盗贼,到时候一定嚷嚷的人尽皆知。人多嘴杂,他又是夫君身边最亲近的手下,一旦暴露,定然会连累到夫君的。
沈芙深呼了口气,极力装出镇定的模样,紧接着抬高声音,若无其事的回复春芽:“没事,不过是被桂花枝条扎了手。”
“小心些呀。”春芽果然没有生疑。
没想到沈二小姐看着像个绣花枕头,倒是个识时务的人。齐鲁文刚松了口气,略一思索就立刻反应过来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识时务是不错,但一反常态太过配合——
又实在是太过令人生疑。
见春芽没有走出门来找他,沈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转过头,就见齐鲁文陡然变了脸,握在手中的刀也泛着瘆人的冷光。
“说,”齐鲁文单手握紧刀柄,眼中翻滚的杀意毕露,语气阴冷,“你到底是什么人,又都知道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