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中多是肥差, 而近日正好多了几个差位,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赵案不可免俗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赵大人费心费力, 终于替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而赵案也放宽心多养了两斤秋膘, 只等秋试后走个流程,圆滚滚的换个位置继续吃喝等死。
可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
回想起方才边羌的臭脸,赵案明白他已经将日后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个彻底。
按那位边大人瑕疵必报的小心眼, 赵案托着双下巴深思,深深觉得若边羌只是暗戳戳给自己穿小鞋还罢了, 怕就怕他会时不时板张阴晴不定的脸来吓人,这才要命。
不好过啊。
赵案耷拉着眉毛, 长长叹了口气,堆在脸边的肉也抑郁的抖了抖。
收回心思, 赵案定睛继续批阅考卷, 写写画画间,他无意抬眼往手边看了眼。望见那个明晃晃的“优”,赵案大脑当机了一会。
他什么时候打了这么高的成绩?别是刚刚心不在焉的时候, 手不过脑随便打的吧!
乱改考卷, 若被发现了可是大错, 赵案赶忙伸手想去翻改那张卷子,身边与他并列而坐的同僚却突然将放下手中点着朱红的狼毫,起身站了起来, 先他一步收走了考卷。
“李孝, 别动,你先等下——”赵案手下扑了个空。
像是怕赵案发现什么,那位名为“李孝”的男子迅速将考卷合在一处, 同时借整理的动作不动声色的打乱顺序,转过头不解的看了赵案一眼:“怎么了?”
“李孝,你乱动我东西做什么!”赵案不满的拍桌子,“因着怕出错,我还想再重新看一遍呢。”
“赵兄心细如发,做事一向稳妥,哪里还需要如此谨慎,对这样简单的东西一看再看?”
爽朗一笑,李孝转而道,“赵兄莫气,我也是手头的事情忙完了,好心想替你送趟东西。你忘了?早些时候,太傅嘱托过我们要及时将改完的考卷送过去给他看,我见你到现在都没空闲,便不免想体恤你。”
赵案从小被父亲骂到大,哪里被人夸过什么“心细如发”,当下面色一缓。
这时,前后左右也都来了人打圆场:“和气生财,况且又不是什么坏事,人好心要帮你个忙还不乐意?真当是古怪极了,”说着,不少人都将手边改完的卷子递了过来,“李兄可不能偏心,只帮赵案一人,也顺手帮帮我们呗?”
李孝点头,皆伸手笑着接过了。
再闹下去,倒显得他小心眼,那份考卷不看也罢。赵案揉了揉红肿的手心,又轻轻咳了一声,嗫嚅道:“是我冲动了......”
“无妨,”李孝起身往外走,“诸位辛苦,我去去就来。”
受了恩惠免了一趟跑的众人一身轻松,低着头应声,就连赵案都丝毫没有对李孝的举止生疑,只随口嘟囔几句“冒失鬼”,就又开始阅卷。
李孝后脚跨过门槛,前脚就折了个方向,转身去了另一处鲜少人至的拐角。
这处拐角极为隐蔽,除非对临江阁十分熟悉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处。更何况,这里弯绕重重,寻常人不等寻到此处就该迷路了。
仔细辨认周围的景象,李孝转来转去,转的头都晕了,才远远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脸色一喜:“公子!”
那人站在围栏边上,垂目看着远处连绵的宫阙。大概是因为周身都笼在江波翻涌出的薄雾中,显得他像是泼墨山水中的谪仙。
季怀旬收回视线,转过身来:“李孝。”
“明知那人今日会亲临此处巡视,公子为何还要犯险前来,”李孝俯身急急一拜,焦灼道,“臣死不足惜,却不希望公子受到半点折辱。若公子来这一趟,只是因为担心石铭——”
“李孝。”季怀旬出声打断李孝的话,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扶起他,笑容淡淡。
“说了多少次,你我之间无需多礼。而且,不说别的,就算只想想你的家人,你自得好好惜命,别再胡言什么死不足惜了。”
李孝仰起脸,满是感动。
“我还在官府任职时,曾判过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案子,也因此惹怒了背后之人,”李孝眼眶湿润,“若没有公子相助,我的妻儿早就死在街头恶霸的乱棍之下了......又哪有如今的我!”
“言重了,”季怀旬轻声道,“世间善行该有回报,只不过刚好被我遇见了。”
善有善报没错,可世间肯拔刀相助的人又有多少?公子就是这样,总是在谦虚。
李孝抹抹眼,也不多争辩。
他低下头,从手中一沓考卷中挑出石铭的卷子抽出,捧递过去:“平日里,我自知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而如今既然有了能够帮助公子解忧的机会,自然尽心尽力。”
“本来想着若找到机会,我也许能在考卷上动动手脚,将分数的等级抬高一些。”
说到这,李孝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
“我正在盘算着该如何去做,才不引人生疑的时候,倒有人先我一步出了手,迷迷糊糊间竟将考卷的分数打成了最高分,倒是省得我再费心去改。”
季怀旬看着手中的考卷,却并不如李孝想的那般会绽出笑颜。他皱起眉头:“不,你还是要改。”
可......还能改成什么?秋试中的等级中,一个“优”字,已经是最高的等级了。
“公子的意思是?”
李孝一愣,显然有些不解。
“按照该有的标准,将这张考卷从头重新改一遍,”季怀旬抬眸,俊雅锋利的面容冷硬,声音也是冰的,“记住,一处都不该留情。”
李孝一惊:“公子,还望您三思啊......”
将考卷推到李孝手中,季怀旬没有丝毫犹豫,便松开紧捏纸面的指尖,淡淡道:“去吧,我记得秋试中,每场考试结束后都会有二审的程序。你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这张考卷的重新批阅一遍。”
嘴上应了声“是”,李孝犹豫着转身,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几句。
“可他答的并不好,若真按照既有的标准来,有个中等的成绩已是很勉强了,”李孝道,“我知道公子很想借这个机会......”
“不错,我是想过。”
季怀旬抬眼,目光沉沉。
“若石铭真的能够在秋试中脱颖而出,我也就能够借着这个机会一探宫禁布防,自此,我也就可以挣脱韬光养晦的囚笼,领兵一举夺回属于季家的一切。”
“也可以在时隔八年后......”
“长跪在父亲和母亲的墓碑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堂堂正正的,”季怀旬扭过头,对着无边际的浩瀚江面,下颌收紧,将话一字一顿的逼出口齿,“回、来、了。”
“那为何......”李孝喉头一梗,“公子又为何不肯......”
有些事情,季怀旬不说出口,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就像石铭看不进书,并不是真的因为脑子不好使。相反,他喜欢到各地各处去□□,遇上蝗灾水患,便毫不犹豫的拿出银两四处接济灾民。石铭平时大大咧咧的胡闹,真遇上这种事却十分心细又温柔。
“我知道他真有一副报国的热心肠,只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这次秋试,我虽帮了他许多,但都没有直接去干涉,就是想借此,让他看明白自己的想法,”季怀旬缓缓道,“可若这次我视而不见,任由他的分数做了假,这就是他一辈子的污点。”
“而......李孝,你恪守原则了一辈子,如果为了帮我而隐瞒真相,这也就成了你的污点。”
“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让你们去替我受难,然后一辈子都因此而活在心虚里,再也抬不起头来。有些事,说起来是引人愤恨的家国情仇,可归根到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何德何能,才能遇到如此了解他,如此明白他的贵人!李孝捂脸,泪水滚落,嚎啕一声:“公子!”喊完,他泪水涟涟,却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语。
“去吧,照我说的做。”
季怀旬重新转过身,面向滚滚江水,无端想起了阳光下沈芙灿烂的笑脸。
不知道是不是季怀旬的错觉,有丝缕的桂花香气像一团火一样朝他的后背滚了过来,柔软的双臂从后面环绕上来。
季怀旬一僵:“芙儿?你怎么——”在这。
“夫君的事也是我的事,”红着眼躲在窗外听了许久,沈芙吸了吸鼻子,抬手将季怀旬抱的更紧了,“所以,从今往后,这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李孝睁大泪眼,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沈芙,但听到了“夫君”两个字,他大概猜出了沈芙的身份,没有出声。
窗台边,同样红着眼的石铭用力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要傻站着破坏气氛。
这些年轻人呀。
李孝识趣的慢慢退了出去。
偷听了长兄的话,石铭满心感动,眼泪汪汪的。可看到李孝手中的考卷,他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的问了声:“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考的非常差劲吗?”
李孝眼角的泪水瞬间凝固:“......还行。”
“耶!”那么多书总算没白背,石铭欢呼了一声,又继续哭,“长兄,我一定会爱上学习的呜呜呜呜不给你丢人......”
可你现在就挺丢人的。李孝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