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干事情都有了对应的对策, 也该回去早做准备。虽然面上满是平静,季怀旬心中却仍然记挂着独自坐在面馆中的沈芙。
“沈将军怎么不去见见......芙儿,”第一次念这样亲昵的称谓, 季怀旬语调有些僵硬, 倒意外悦耳清亮, 他的目光沉沉,“听闻沈将军病重昏迷,她那一整日都显得心不在焉。”
想起活泼的女儿, 沈行业眼神柔软,继而苦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我与芙儿间有未解开的误会,怕见面惹她伤心。”
季怀旬道:“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但我看得出来,她并未怪罪将军。”
“我知道, ”沈行业心底一片苦涩, “我倒愿意她能怪罪我,可她是天底下最单纯善良又心软的孩子,总是叫我担心她受委屈。”
想起那张几乎要埋进面碗中的红扑脸蛋, 季怀旬忍不住轻笑出声:“确实。”
如今, 他也如父亲一般, 有了要以命相护的人。
季怀旬胸口悸动,连半刻都不想停留,只随意微微前倾, 算是同沈行业拜别:“那好, 既然拿了图卷,又许了将军一个承诺,我永不敢忘, 往后定牢牢谨记,沈将军只管放心。”
他这番话说的含糊又赤诚,不知道内情的人只以为指的是尽早揭秘怪病病因之事,不免觉得言过其实。
比如——槟岚。
槟岚憋到现在,脸都憋青了,终于忍不住在一旁小小声道:“对着人没半点好颜色,倒说的一嘴漂亮话。”
他的声音虽小,而后兴许是越说越气,尾音都带了不忿的怒气。最后连沈行业都斜瞟了眼槟岚,出言轻斥令他闭嘴,季怀旬却置若罔闻,似乎没听到一般。
沈行业心系爱女,明白季怀旬话中指的是他对沈芙的承诺,顿时眉头一展,笑得格外舒心和蔼,连颊边深深的沟壑都浅淡了几分:“不用多说,沈某自然明白的。皇长孙只管去做自己的事吧。”
季怀旬淡淡颌首,转过身,抬脚就要望巷子外的面馆走去,想到什么,挺拔的身形忽地顿住了,清冷素白的侧面迎着晨光,镀上一层融融的暖意。
他其实本来不欲搭理槟岚的冷嘲,但想了想,还是又转了回来。
“我待人要么真心相付,要么就连多看一眼都不屑,从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季怀旬冷声道,“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谁知道你会不会,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槟岚业知道自己刚刚算是越界了,此时被季怀旬满是威压的眼神看的莫名心虚,嘴里嗫嚅了半天,更是没能将话讲说出口。
眼睁睁看着季怀旬远去的背影,槟岚知道他定然是去寻二小姐的。
莫名的,槟岚忽然想起那双在他最为狼狈时扶住他的手,心好像被人泡在醋坛内揉捏,翻肠搅肚的,很不是滋味。
若是这场病生得再早些,他与沈二小姐会不会有不同与如今的际遇......
“槟岚。”沈兴业突然唤道。
槟岚收回思绪,应了声,这才发现沈兴业往前走了好一大段的路程,立时为自己的疏忽羞愧不已。
察觉到身后刚刚还在愣神的槟岚跟了上来,沈行业脚下步履不停,话语里透出提点他的意思:“算我多嘴说一句,芙儿既然已经嫁做他人妇,你有些事情就算实在情难自己,也万不该表现出来,尤其是当着皇长孙的面。”
被他一语道破心事,槟岚面色僵硬,刚刚还发红的脸陡然有些苍白:“将军,我......”
槟岚没有经验,而男女间接触多了,总会有些难言的错觉。思即次,沈行业心情颇好的摆摆手,显然没把这当回事,一脸不欲多谈:“这么多年,我早知道你最是有分寸,应当很快就能将这些杂事妥帖处理好。那时,你还是我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刀。“
以往听将军这么说,槟岚总是觉得自豪,有种被看重的感觉。
可如今只要一想起季怀旬真实的身份,槟岚心中总是难以抑制的生出些自卑来。一个是身世显赫备受拥护的前朝皇长孙,一个是默默无闻的贴身侍卫......
而等季怀旬夺回皇位,到时候他们之间,甚至连云泥之别都算不上。
他与二小姐之间的距离也更远了。
槟岚也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些念头,可有些心思是会不受控的疯狂扎根发芽的。
平日里一枝一叶,悄无声息的占据心房——
等到恍然察觉时,却发现早已情根深种,成了执念。
*
沈芙吃完了面,记着季怀旬让他呆在这处别乱走的话,随手捏着一根筷子百无聊赖的搅着乳白的面汤,一边打发着时间,一边胡思乱想起来。
夫君究竟是去做什么了,怎么过了这久还不回来?
这样杂七杂八的一想,沈芙就顺理成章的联想到了狼孝山上经历过的惊险遭遇,忍不住摇头叹息。
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绑了夫君上山而又不伤害他呢?甚至还大费周折的扔下了一具和夫君身量相仿的死尸,意图伪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差点连她都蒙骗了。
沈芙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突然,她灵光一现,想起了话本子里的烂俗套路。
不为财不为权,难道是为了......美色!
这就更丧心病狂了!沈芙头摇的更厉害,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摇着头,沈芙顺着画本子上的思路往下想,依稀记起大概是缠缠绵绵又相爱相杀,例如“天下都是老子的,你断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认命吧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之类的狗血故事。
左盼右盼等不来夫君,沈芙面色微变,当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莫不是......真出了这样的事情!
不会像上次那般,又意外遇上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劫匪,将夫君重新劫上山去了吧?
夫君容色那样绝艳,怎么不知道该乖乖呆在她身边呢?临走前竟然还叮嘱她不要乱跑,也不看要真出了事,是谁在保护谁!
沈芙无奈的叹气,起身出门去寻自己那位“在外招蜂引蝶”的夫君。
可她才刚跨出门槛,就迎面撞上了提着刀气势汹汹往这奔来的粗莽汉子。
那汉子,正是在石府扬言“皇长孙若是有个万一我定将沈二小姐剁成肉泥”,赫赫有名的狼孝山土匪头头,齐鲁文。
熟人见面,一而面面相觑,二而神色激动,三而分外眼红。
因着印象太过深刻,只一个短暂的照面,沈芙就将齐鲁文认了出来,顷刻间一双灵动的桃眼越睁越大,后退了几步,失声尖叫起来:“大家快躲起来,这人是山上的劫匪,他劫持过我家的夫君!”
齐鲁文头皮发麻,不想把事情闹大,赶忙抬起手向周围人解释,表情无辜且诚恳:“我真不是坏人......”
可他忘了自己手中正拿了一把雪白锋利的大刀。
见齐鲁文面容凶狠,又猛地将手中的大刀一挥,胆小的人早就瑟瑟缩在桌子下不敢动弹半分,有几个胆大的勉强站直了身子,其中有一个男子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朝他结巴道:“把把把刀放下!”
齐鲁文:“......”
草,今日栽了个大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怕他们惊慌失措,齐鲁文乖乖听话,配合着松开手中的刀柄。沉重的刀身砰然落地,发出巨大震耳的声响。
刚才朝他喊话的男子身子晃了一下,一张脸紧揪成团,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你别想吓唬我!我我我可不怕你......”
不怕就好,齐鲁文开心的笑了笑,从善如流道:“你你你确实不用怕我。”
这土匪不仅威胁他,还胡言嘲笑他结巴!男子被齐鲁文气得脸色紫红,心里又害怕,干脆以袖掩面“噫呜呜噫”的哭了起来。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这货怎么还哭上了?齐鲁文一头雾水。
趁着眼下混乱,沈芙看准时机,一溜烟冲了出去。
“给我回来!”知道沈芙是想去报官,齐鲁文憋屈的慌,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真相说出口,只能气急败坏的喊道,“沈二小姐,你误会了!”
闻言,沈芙脚下踉跄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齐鲁文:“......”
石淼急急追上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鸡飞狗跳的场景,一口气差点没断了。他不过比齐鲁文迟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已,怎么就搞得这样人仰马翻不可收场了!
“沈二小姐和怀哥儿呢?”石淼扫过一干拿着惊恐眼神看向他的众人,知道自己估计成了他们眼中土匪的“同伙”,又没扫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有些抑郁,“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齐鲁文深深叹气:“我总算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了。”
石淼不耐烦:“说人话!”
“我来的时候没见到公子的人,只迎面撞上那位伶牙俐齿的沈家二小姐,那位小姐以为公子是被我劫上山的,便一口咬定我是劫匪,将这闹了个底朝天,”齐鲁文往门外努努嘴,“这不,刚刚冲出去报官了。”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石淼静默。
关键是这误会牵涉到底事情太多,一时半会还没法说清,没法解释。
不过......
石淼回过味来:“你说沈二小姐报官去了?”见齐鲁文神色无比坦然的点了点头,他几乎要震惊了,“那你还不趁官兵没来赶紧跑,在这傻站着,是等着被抓吃牢饭吗!”
“你放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何况刚刚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既然都是误会,总能说清楚,”齐鲁文想想气不过,嘴都歪了,“若今日就这样走了,反倒落人口实。别劝了,我不会走的。”
石淼沉默半晌,在一旁幽幽道:“齐兄,可再怎么清白,你也还是个土匪啊。”
对哦,说的有道理。
齐鲁文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糟了,我把这重身份给忘了!”
石淼一脸不忍直视:“......”
可错过了方才的好时机,齐鲁文这时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面馆外,沈芙已经领来了乌泱泱的一堆官兵,正站在不远处颇有巾帼风范的朝齐鲁文指了过去,神色坚定:“官爷,就是那个站在正门口的那人,你们一定要叫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日后才能改邪归正不再做坏事。”
官兵被她说得热血沸腾,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的冲上前去“为民除害”。
众目睽睽下,石淼为了不使石府受到牵连,说不得半个“不”字,只能眼睁睁看着齐鲁文一步三回头的被官兵压往牢狱之中。
石淼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忙齐鲁文脱身,就被眼尖的沈芙用力拉离了现场。
“老爷怎么也来看热闹了?”沈芙语重心长道,“下次看热闹一定要离远一些,不然若是抓错人了,我们一家都逃不了干系。”
石淼救人的念头本就微弱,这下彻底被沈芙浇灭了。
一片风卷残云的寂静中,季怀旬慢慢从小巷边现出身形。
沈芙立刻狂奔过去,停下脚大口喘气,一手拉着季怀旬的衣袖,一手重重拍着胸口,连连庆幸道:“夫君,幸好方才你出去了,才得以逃过一劫。那个山头上的劫匪头头可真是丧心病狂,见我们机敏的成功逃脱,竟心有不甘,追到京城来了——”
自从知道沈芙此前因为救他曾受了重伤,季怀旬脑中就紧紧绷了张弦,最听不得“劫匪”“逃脱”这些听着就心惊的字样,当即打断面前佳人的话,将她拉入怀中仔细看着。
没瞧见明显的伤痕,季怀旬这才半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芙得意洋洋的向夫君炫耀自己有多能干,“怀君,你都不知道那时的情形有多危急,我夺门而出,急忙唤来官兵压制住那恶人......”
听着沈芙絮叨着吹嘘自己方才有多厉害,季怀旬笑容宠溺的看着她,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等等。
季怀旬唇角的笑容一顿。
那个”心有不甘丧心病狂追到京城来的劫匪”......
难道是还未离开京城的齐鲁文?!
季怀旬看了眼一旁面如菜色的石淼,知道心中的猜测多半是真的,甚至还更糟糕。
“那人呢,去哪里了?”
见季怀旬问起那劫匪的去向,沈芙不禁得意洋洋:“刚被抓走不久,怀君若能早一步回来,还能亲眼看着那人被官兵押走的窘样呢。”
今日她总算是替夫君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