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出的微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了个严实,只零星漏了几缕出来。
姜薇芝昨晚睡的并不怎么踏实。
不知是隐隐作痛的伤口在作祟,还是陆则端出的那碗面让她有些积食。眼皮似有千斤,感觉醒了又像是没醒。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指尖触碰到了身侧早已冰凉的被褥,指节微微弹动了一下,伸手一扯,将整条被子拢在怀里,怀里有东西的踏实感让她舒服了不少,闭着眼睡了过去。
世上总有些事,尽管再怎么想要忘记,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如期而至。
——比如眼下这个梦境。
“皮影戏”曾因着大皇孙的喜爱在满是名门贵胄的京城里兴盛过一段时日。
大皇孙褚煜曾是太子的嫡长子。当时虽只有5岁,却已显出了不同于一般孩童的聪慧机敏,深受皇帝太子的喜爱。
官员们或巴结或讨好地跟风请了皮影艺人来表演,百姓更是将这当作新的赚钱甚至一步登天的行当。
姜薇芝那时十二岁,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
一次好友做客时说那皮影戏如何神奇如何有趣,心下更是忍不住好奇,一连数日不厌其烦地央求着姜母请皮影匠人来府中表演。
尽管姜父曾表示不许跟风,但实在经不住姜薇芝的软磨硬泡,姜母心下一软还是同意了。
请到将军府表演的是一位姓赵的师傅和他的三个徒弟。
赵师傅并不好请,倒不是排剧太多忙不过来,而是他不仅技艺精湛惟妙惟肖,还有一个不同于别的皮影师傅的习惯,那就是每演完一家,便会“消失”几日,用来琢磨新的剧本,以保证贵人们时有新戏可看。
因此在京中颇有名气。
随着师徒三人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巨大的木箱子,几乎占了他们住处的大半个院子。
姜薇芝很想近距离看看那些皮影人偶的样子,但姜母三令五申,不许她去艺人们的院子,否则就取消表演,这才让她勉强压下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夜幕降临,将军府内时不时传出几声喝彩。
这赵师傅倒是懂得揣摩贵人的喜好。来姜府演的不是难分难舍的儿女情长,亦不是光怪陆离的民间轶事,而是一个小孤儿如何不忘初心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成为一方战神的故事。
台上皮影人偶动作娴熟流畅,幕后配乐时而悲伤时而欢快,时而紧张时而激昂。
每个出场人物声音都所不同,十分容易分辨。甚至连剧中女子的声音,孩子的声音,马儿奔跑的声音,两军征战对垒的声音都惟妙惟肖,引人入镜。
姜薇芝全程目不转睛的看着正在表演的舞台,哥哥们时不时喝彩鼓掌,姜母见故事励志,儿女喜欢,再加上师徒几人技艺确实不错,也颇为满意。
一连三日,将军府的夜晚都格外热闹。
直到所有戏全部演完,姜薇芝仍旧有些意犹未尽,想着娘亲说他们师徒几个今晚就会离开,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趁着夜色悄悄溜到了赵师傅放行头的院子里。她太想近距离看看那些在台上动作灵巧的皮影们。
院子里静悄悄的。
姜薇芝有些紧张,一是害怕自己偷溜出来被发现,二是担心被赵师傅四人逮个正着。可一连看了几个箱子,要么上了锁,要么空空如也,要么是些表演的乐器。
姜薇芝看着那些上了锁的箱子,有些失望。
“咚……”
她刚转身,准备趁着没人发现赶紧离开,却听到了极微弱的一声轻响。
姜薇芝心脏猛的一跳,差点尖叫出声,砰砰的心跳不断提醒她,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先前有偷看皮影人偶的一腔热情支撑着,不觉夜色可怕。如今激动的心情散了大半,才惊觉这夜色格外暗院子格外寂静。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姜薇芝搓了搓被惊起粟栗的胳膊:刚刚一定是听错了,别怕,别怕!再不走,万一一会儿人家回来,可就真说不清了……
刚一迈腿,“咚……”
这次比之前的声音更响上了一分。
姜薇芝咽了口唾沫,被恐惧和好奇同时支配着朝那几个上锁的箱子挪了两步。
她刚刚太害怕,没听出来是哪个箱子发出的动静,于是伸手在几个上了锁的箱子上很轻的拍了几下。
没有回应,仿佛刚刚那两声轻响只是她的幻觉。
正当她犹豫不决,一声似有若无的呜咽,从她身侧最大的箱子里传了出来。
她捂住嘴,一脸惊惧地看向身侧的箱子。
“咚咚咚……”门外的人小心翼翼在门上敲了几下,见屋内没有动静,停了一会儿似在纠结,最后加重了几分力道。
姜薇芝猛地惊醒,咚咚音,依旧清晰,她看向声音来源,才从梦里的恐惧中抽离了出来。
“少夫人,少夫人您起了么?夫人来看望您了……”
声音有些耳熟,姜薇芝仍旧有些懵懵的没缓过劲来,但话里的内容确是听清了。
“进来。”声音有些哑,透着股懒散。
“是。”
离的近了才看清来人是她的另一个贴身丫鬟夏竹。
“夏竹,你怎么回来了?”
夏竹的母亲是姜母身边专门伺候饮食的嬷嬷了。前段时间染了风寒且久热不退。姜薇芝给了夏竹些银两让她回去照顾母亲,又派人送信给姜母说了这事,让她请府上的医师给看看。
夏竹走到姜薇芝身前跪了下来,“昨个夫人听三爷说您围场受了伤,担心了一整晚。您伤口可还疼?”
姜薇芝摇了摇头,额角和侧脸的擦伤并未包扎,只上了些药膏。她本就肌肤白嫩,如今过了一夜,血瘀扩散,青紫里渗出血丝,倒是衬的伤口更显狰狞。
她伸手示意夏竹起身,“你母亲可好些了?”
夏竹直起身,眼里有心疼有感激但更多的却是自责, “要不是夫人少夫人体恤,奴婢娘亲这次怕真是凶多吉少了。现下已经好转许多,再过两日便能继续侍候夫人了。”
姜薇芝点了点头,露出个浅淡的笑,“那就好……去请母亲进来吧。”
夏竹为她披上外衫,盖好薄被,转身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便听到了门外的比往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薇儿……” 姜母人还未到,声音先一步传进了屋内,“快让娘看看,到底伤到哪了?你三哥那个不靠谱的,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明白!”
“娘……”姜薇芝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先前准备秋狩后回娘家小住的愿望,如今怕是要落空了。
姜母一进来就看到了靠在床榻上的姜薇芝,额头侧脸青紫一片,露在外面的肌肤上也有好几处擦伤,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让娘亲看看都伤哪了……还疼不疼了?”手抬起来又怕碰到姜薇芝伤口,在她身上来回检查,“多久都没骑马了,还去凑那个热闹……你这丫头这是要让娘亲心疼死……”说着就要看姜薇芝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
姜薇芝安抚地拍了拍姜母的手,又拿过她手上的帕子,为她擦泪,“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太医说了都是些皮外伤,修养几天就好了。”
姜母在她手上拍了一下,有些嗔怪,“你看看你这些皮外伤都伤在哪儿了?!全伤在脸上了!这日后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呐!”
姜薇芝下意识抬手摸向脸颊,姜母赶紧一拦,“别摸,伤口最忌随意触摸,要是结痂了伤口发痒,你可千万要忍着别挠。”
又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白玉瓶子,“这个等你伤口结痂,每日早晚各涂抹一次,什么疤都留不下来,你可千万记着。”转头叮嘱站在一旁的春桃和夏竹,“别忘了给少夫人涂上。”
“是,夫人,奴婢记得了。”两人齐齐回答。
姜薇芝接过瓶子,递给一旁的春桃,伸手抱在了姜母的腰上,“还是娘亲最疼我……爹爹大哥可都还好?二哥书院还没放假吧?”
“多大了还撒娇。”姜母眼神一软,小女儿很久没这样对她撒娇了,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一伤倒是伤出了从前那股子娇憨。”
姜薇芝:“所以说啊,受点伤还是有好处的……”
“ 呸呸呸!瞎说什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姜母粹了几口,才接着道:“你爹听老三说了你受伤的原因,夸你将门虎女呢!但娘知道他心里担心着呢,愣是拉着老三问了几遍你的伤势,他呀,就是嘴硬。”
“你二哥还在书院,大概得两个月才能回来。你大哥待在大理寺好几日了都没回家了。”姜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姜薇芝: “该不会是娘你又给大哥说亲了吧?”
姜母一听气就不打一出来,“那臭小子一听说亲,跑的比兔子都快。”
“那也是爹爹娘亲开明,大哥有自己的主见,毕竟这是要长守一生的人,咱们家又没有纳妾的习俗。大哥有能力有担当,年纪轻轻就在大理寺任职,而且洁身自好总比处处留情强吧?您说是不是?”
姜母脸上的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她眼神里满是愧疚,轻轻握住了姜薇芝的手,“薇儿……”
姜薇芝知道她娘一直在为当初皇帝为拉拢安抚陆则而赐婚,偏姜家又不得不同意,爹娘在愧疚,“娘,您和爹爹不要再自责了,皇上赐婚,本就是天命难为……”
陆则举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转身离去。
错过了姜薇芝后面那句,“更何况侯爷对我很好,我们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