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受了凉,柳昭昭当晚便发热了起来,烧得昏昏沉沉的,人醒的时候身上蒙了一层汗,外边的天还灰蒙蒙的。
鼻息间一股浓浓的药味萦绕着,柳昭昭皱了皱眉,看见裴景递来勺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极致的温柔,“乖,喝了之后再睡。”
她也不知裴景喂的是什么,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也没问,张嘴便喝。
中药特有的苦味,一瞬间弥漫着整个口腔,苦得她想干呕。
这时她清醒了一点,感觉自己像一颗火球一样热得厉害,心想她这是病了。
于是她强忍着将药喝完,裴景给了她一颗糖,她含在嘴里睡意渐起,她半睁着眼,要睡不睡的。
暖黄的烛光映着裴景俊朗的脸,满是担忧。
她额前伸来一只手,只听裴景带着歉意道:“还是很烫,都怪我非要去游船,娘子体弱,日后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柳昭昭脑袋沉沉的,困意很浓,她卷了卷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半眯着眼安慰道:“没事的,只是有些发热,出一出汗就好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弱,最后她合着眼睡着了。
因为身体难受,她的呼吸声很重,胸口起伏很大,眼皮不安地跳动着,显然睡不安稳。
柳昭昭已经许久没有病了。
这一病,又让她梦见了从前。
一年除夕,落着小雪。
那是她来柳全孝府上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没有父母陪伴的第一个除夕。
她是住在祖母的院子里,除夕这天,她早早的起来扫雪,身上竟然还热出汗来。
一阵忙活,祖母也起来了,主屋那边派人来喊过去吃饭。
一大早吃的是大汤圆,包的馅有肉的也有糖的。
有些馅里包了铜钱,若是吃到,给买一件新衣裳,也就图个吉祥。
柳昭昭的二婶婶元氏一反常态地先端了一碗给她。
元氏一脸慈爱,“多吃些。”
柳昭昭愣了愣,吃到最后也没吃到铜板。
而她的堂兄弟姐妹们都吃到了,扯着柳全孝和元氏闹着一件衣裳不够,要多买些。
本着过节,柳全孝便都依孩子们的。
一家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柳昭昭如坐针毡,一点儿也融入不了。
饭后,祖母拉着她到屋里,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包,足足有十两银子,别的孩子都没有她多。
“祖母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怨你二叔,总归都是一家人,你二叔不会不管你的。”
柳昭昭内心麻木,在祖母的脸色快绷不住了,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祖母对她好,可祖母不是她一个人的亲人,她还有另外一家人,也是她的血肉至亲,权衡利弊之下,只能叫她这个孤女做忍气吞声的那个。
祖母笑颜展开,转身被元氏喊着上街陪孩子们买衣裳去。
柳昭昭自然是没去,她觉得难受,心里难受,身体也难受。
她缩回被窝里,越来越难受。
她想爹娘了。
直到她再醒来,才知道自己病了,而且才从鬼门关里踏出来。
她发高烧,直到傍晚,祖母回院子,才发觉她的不对劲。
喊来大夫,开了药也迟迟不见好转。
她昏睡了两日才醒,醒来便听见元氏背着她小声与她祖母抱怨:“母亲您给评评,这吃穿用度媳妇可曾亏了她?她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身体不舒服也不讲,倘若她这没能醒来,怕是全京城的人都要说我们夫妇刻薄了她,她若是说身体不舒服,我能不给她请大夫?”
祖母也愁的很,“她是个好孩子,给她点时间适应适应。”
元氏一听便更激动了,“她就是没把我们当一家人,什么话都憋着,媳妇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全孝为官清廉,官场上也没个靠山,步步维艰,一年也就那么点俸禄,一家老小吃穿那样不要钱?这几日,媳妇同全孝出去串门,遇到了都问她病了这事,大过年的病这么重,你叫外人如何想?我们夫妇真是有口都难辨啊!脸都臊得慌!”
元氏顿了顿,看着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来,她压低了声音说:“大哥跟大嫂都不在了,日后她嫁人,嫁妆自然也就是我们家来出,总归是不会亏待了她,可她如今,真叫我寒了心……”
……
心底的厌恶越来越深,直到她忍不住起身反驳元氏,她才真正的醒来。
她好久没有梦以前了。
小竹见她醒来,红肿的双眼又泪眼汪汪的,“姑娘向来小心,怎么又病了?”
小竹上回见她生病昏睡了两日,这次她才如此惶恐。
柳昭昭:“可能是临了雨,别哭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小竹抹了抹泪:“那当然了,姑爷昨日一夜都没合眼,今儿一早还是给您换了衣裳才走的,军营里都派人来催了好几回。”
柳昭昭隐约记得昨日夜里她醒来喝过一次药,她不免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夜都没睡?”
小竹点点头:“嗯,姑爷早上走的时候,眼圈都黑了。”
*
裴景一夜未睡,状态很是不好,钟魏瞧了在一旁冷嘲热讽,“怎么?同你夫人吵架啦?你脾气这么贱嗖嗖的,定然被罚跪了,对不对!不像我,我跟我夫人现在可恩爱了!”
鉴于昨日裴景挑拨离间的下作手段,钟魏自然是不嫌事大,恨不得裴景被他夫人厌恶了最好!
裴景额头青筋暴起,瞥了一眼,言语简短:“我夫人病了。”
钟魏很紧张:“病了?严不严重?这也太突然了,本来我夫人还想着等你家王府那边的丧事办完之后邀你家夫人出门赏梅呢。”
裴景:“着凉发热,已经开了药,过几日应当就好了。”
钟魏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裴景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紧紧盯着钟魏,逼问道:“你不会藏着什么坏水吧?你夫人为何邀我娘子出门赏梅?”
钟魏知道裴景是耍了点手段才娶到的柳昭昭,虽然裴景不怕柳昭昭知道,但耐不住这话人传人,不知道到了柳昭昭那里会是怎么样的了。
裴景也羞于让柳昭昭知道,毕竟那个没良心的,连他们第一次见面都能忘。
钟魏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嘴巴哆嗦了,声量比方才大了许多,“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夫人就是想邀好姐妹出门散散心而已,我夫人光明磊落,天下第一好!”
裴景孤疑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而钟魏则做贼心虚汗流浃背,出了帐篷才喘上气,脑子里想起昨日夫人的话。
“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出出气。”
“啊?这、这要怎么出气?”
“他不是来挑拨离间吗?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行的,不行的,裴兄十分喜爱他的这位妻子,这就是他的命,若是叫他翻脸了,我们都承受不住。”
“啧!是不是傻?我只是叫他难受一会,不会叫他们分开的,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
王府那边丧事办得又好又大,叫裴容两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在这京城里扎根的大户人家,都不会真的撕破脸。
许萝枝在柳昭昭病中时来看了她一回,算是与她告别。
许萝枝:“后日我便与父亲离京,今后怕是很难再见了,你我虽交情不深,却也说过几回真心话。”
一开始许萝枝只是因为好奇柳昭昭,因为她想看看能把裴景拿下的女子究竟什么样。
她几次去王府,竟都没有见过柳昭昭。
于是裴景回京那日,她答应了李氏去了宫门口。
柳昭昭性子冷淡,不争不抢,见了之后果然如此。
可能因为认识了,所以许萝枝心里生起了对柳昭昭的愧疚。
毕竟若不是她答应裴景配合演戏,说不定柳昭昭已经不在京城了。
李氏断然不会让柳昭昭与裴煜成亲,一直拖着,也不过是想找好下家之后寻个由头退亲。
而柳全孝断然不会为了柳昭昭开罪王府,自然会把人送离京城,不再碍着王府的眼。
京城,以前许萝枝觉得京城无比的好,可自丈夫离世之后,她便不这么觉得了。
她有时也会想,若是她当初没有帮裴景,也许柳昭昭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柳昭昭看出许萝枝在神游,轻声喊了她一下,以为是她离开京城伤感了,安慰道:“没事的,以后想回来也是可以回来玩玩的,万事朝前看。”
许萝枝笑了笑,没再说话。
送走许萝枝后,柳昭昭也出了神。
她在想,自己先前居然误会了许萝枝和裴景,裴景竟然喜欢自己,想来就好像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