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孔武林回来复命,温梨跟着他离开,他们二人一时无话。
温梨把温茶交给方知涯,摸摸温茶的脑袋,“我不在的时候要乖乖听方哥哥的话呀。”转头对方知涯说道:“照顾好他。”
方知涯轻轻点点头,六子在旁边搂着温茶的肩膀说道:“放心吧,我会替爷看着他的。”这些天他们二人玩的,比跟方知涯玩的好多了。
六子从温茶身上找到缺失已久的童年回忆,而温茶在六子的带领下,行为逐渐像常人了些。
孔武林带着温梨并没有出城,而是来到了启祥镇的郊外,那里也有连绵不绝的山头。头先山上还时不时长着几丛草堆装饰,如今入了秋,在碧蓝如洗的高空下更显荒凉。
这几座山头看似跟虎峰寨毫无关联,甚至连地理位置都是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里,那些人怎么也不会能想到,虎峰寨西营的另一个出口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这也就是这么多年来纵使虎峰寨经历过几次围剿,都能毫发无损的缘故。
当时廖宝驹带着西营的一个兄弟就是逃到这里被孔武林追上。方知涯有意不杀他们,故而孔武林没有狠下杀手,这才有了这次带路。
廖宝驹跟着叶川盛多年,思想早被同化,很难被说服为他们所用,只能把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留人看守。
但那个兄弟不一样,只要许他事成之后不但给他三重草的解药还会给他们一笔安家费,他只是犹豫了一天,便欣然同意,毕竟打打杀杀的日子过惯了,谁不向往平静普通的生活?
“温梨,一会儿你就跟着他回去。具体的情况我已经和阿和说过了,你到时候随机应变就行。”孔武林简单交代了几句,又上前拍打了那人肩膀几下,笑着说道,“兄弟,我们这位小兄弟的身家性命可就全交托到你手上了。”
那位兄弟很是惧怕孔武林,在他手落到他肩上时,双腿便已经开始哆嗦,等到孔武林轻描淡写的把这项看似简单其实危险重重的任务交托到他手上时,他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小的明白。”
想当初为了活命才进的虎峰寨,为了钱财才进的西营;如今同样的理由却是为了逃出虎峰寨。命运还真是可笑。
“这条路我们昨天来的时候已经悄悄探过,好走的很。”孔武林见温梨一直在角落不住的深呼吸,随口说了一句以示安慰。也不知道这小子着了什么魔,好好的生活不过,偏偏哪里危险往哪里钻。
孔武林自然不明白温梨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些大人物的心思猜来猜去太过费劲,他人生信条就是主子爷让干啥就干啥,生活别提有多简单了。
温梨在心里默默替自己打气,在众人的目光下,跟着那位西营的兄弟踏上了回虎峰寨的道路。
同样是爬荒山,这次温梨的体力明显比上次好了很多。爬到半山腰他们又见到一个山洞,那人上前在一面石壁上摸索了几下,只听“轰隆隆”几声,里面有道石门打开,他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对温梨说道:“跟我来。”
温梨看着里面漆黑一片的隧道,十分怀疑西营的人除了日常的烧杀抢掠工作,还兼职扮演穿山甲、地鼠等物种,不然怎么每座山头都有他们凿出来的洞?!
古代的劳动力就这么廉价吗?比21世纪的大学生还要廉价?!
好在这次不用蒙着眼睛走,温梨才终于能看到她出来时骑着马穿过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这里大概能容下三匹马并肩而行,山洞年头看起来已经很久,周围有突出的岩石,棱角已经被天长时久的摩挲磨平。这次没有骑马,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混着碎石与泥块,显得格外泥泞,温梨不得不扶着墙走,空气里尽是潮气与发霉的味道。
温梨跟着那盏萤萤灯火不知道在黑暗里行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天光。
仍然是在半山腰,只不过与刚才那个光秃秃的半山腰不同,这里倒是长着一些高大的灌木丛,树叶还没落尽,一片片叶子在枝头苟延残喘。
踩着吱吱作响的枯树叶,温梨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她离开许久的虎峰寨。在半山腰鸟瞰整个虎峰寨的布局,才发现东西南北四营的分界线如此明显。
叶川穹的东营到处都是成群结队巡逻、站岗的守卫;叶川盛的西营里面倒是很安静,但外面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守卫;叶川柏的南营,仿佛不是在虎峰寨里,士兵甚少不说,连景色都比旁的地方精致不少;北营就更不用说了,遍地都是矮小的仓库与房屋,和时不时行走的被战事淘汰下来的老人。
快行至山下,温梨从他手里接过来药箱,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眼纱,把自己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的,那位兄弟捡了一个木棍带着温梨,温梨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到了西营,那位兄弟熟练地对上所有暗号,终于把温梨安全的带进来。
回到虎峰寨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回青云阁去找阿和,先和他联络上再说。她药箱里还带着李大夫给开的药方和药。
她临行前特地去李大夫那里偷师,发誓在回到虎峰寨之后绝对不会再说那些自己半夜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专业术语”,而是真的医学用语,她废寝忘食,终于把李大夫说的案例背的滚瓜烂熟,再遇见叶川柏,定会都在掌握之中。
“为了避免怀疑,我只能护送你到这里,前面的路你自己认得。”那人把温梨送到西营门外,把事情交代清楚,西营的人向来不会跟其他营产生过多交集,自然不会去送温梨。
“那我怎么找你?”温梨问道,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将来怎么找人?
“为了大家的安全,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我的任务是带你进入虎峰寨。若是有紧急情况三声哨响为号,我自会前来相助。”
温梨和他行礼作别,谢谢他这一路的照顾,继而飞奔着前往青云阁。
路上卡点的守卫,早就和温梨熟悉,看到温梨回来,先是惊讶,显然是不信温梨又回来了,确定是活着的、真实的温梨之后,都和她说笑。
那些守卫的语调,恍惚让温梨觉得自己这是回自己老家的乡村,见到那些许久未见的亲戚,由衷的高兴。
温梨远远的看见青云阁外,有一个褐衣身影,正埋头整理什么,细看原来是晒干的药材,那人不是阿和还能是谁?温梨远远的就开始喊:“阿和——”
阿和刚刚把药材翻了个儿,忽听背后有声音传来,还以为是幻听,回头才发现是温梨,他背着比自己还宽的药箱在向他跑来。
看到温梨,阿和十分激动,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去迎接。
太好了,温梨活着回来,主子爷的计划也能正常进行。
他跑过去接住温梨的药箱,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确定身上没什么伤,才说:“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吧?”
“顺利。”温梨冲他一笑,马上他们就能一起离开虎峰寨了。
叶川柏并不知道温梨回来,等到进屋时,正好盼山端着叶川柏换洗的衣物出来,看到温梨来,一向沉着冷静的盼山也忍不住高兴的跳起来。
“温神医,你回来了!”
温梨想要捏捏他的脸蛋,想想还是放下手:“是啊我回来了,三公子呢?小宋呢?怎么没见他们?”
盼山回道:“三公子刚刚打了几遍八段锦,刚刚歇下。宋栋是大当家的人,你走之后,自然是要回到东营的。”
温梨适应能力太强,以至于把本来就是贼窝的地方,在感受到了一点关怀之后,竟然当成了家。直到盼山的这句话才把她点醒,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温梨拿着药方去药房抓药,顺便看看几本李大夫让看的书籍。
盼山派人来通知,说是三公子醒了。
温梨匆忙收拾东西,跟着来人回到青云阁。
多日不见,叶川柏已经不见往日消瘦,面色愈发红润起来,本来就白净的皮肤更显水嫩,长发因刚起身还未来得及梳洗,披散在脑后。盼山还未掌灯,他的脸看不真切,宽大的衣物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山风凌冽,他扔像振翅欲飞的蝶。
温梨一脚踏进青云阁,便感觉气氛有些压抑,怎么外出一段时间,回来之后从前的那点变化全没了,又变回她第一次来时的死气沉沉?
盼山在旁边燃灯,屋子里逐渐亮堂起来,阿和站在三公子身边,看向温梨,冲她闭眼轻轻摇摇头,告诉她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梨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规规矩矩的行礼:“小人温梨,见过三公子。”
叶川柏沉下脸来,抬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看着温梨,许久不曾说话。
温梨感受到他的目光,心虚的根本不敢抬头,被他看的直发毛,怎么一回来,这里跟原来一点也不一样了?
难道外面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没道理呀,若是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阿和还能好端端的在这里吗?
“温梨,我二哥怎么样了?”他缓缓开口,凉意直达心底,比深秋里的山风还要凌冽,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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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一下被拉到当时的场景里。
那场惊心动魄的夜逃。
失足坠崖的姑娘与眉心中箭的魔鬼。
萦绕耳畔的虫鸣鸟叫和运筹帷幄的翩翩公子。
方知涯借着寻找草药,通过他们特有的鸟叫声传递逃亡的信息,温梨带着那些姑娘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
本以为事情会如计划的一般顺利,没想到李月荷脚下一滑,坠落悬崖,成为所有人的遗憾,也成为温梨心中翻不过去的大山。
潜伏在暗处非必要不现身的影卫,一支穿山破云的箭,正中叶川盛眉心,让叱咤风云多少年的山大王一句遗言来不及说、一个反应来不及做,就此殒命当场。
荒山的鏖战,是那之后温梨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今他问她,他的二哥怎么样了。
暴尸荒野,是走兽啃食还是飞禽啄食,是虫蚁啮食还是风霜腐蚀,她怎么知道?
就如她不知道那些被他拐走的姑娘,卖到何地,她们的结局如何。人们对人.贩子的憎恨是不分时空与地点的,叶川盛这样的人.贩子就应该这样不得好死。
叶川盛虽然死了,那些被卖掉的姑娘却永远也回不了家。
他虽死,可罪孽难消。
他能怎么样?他本该受尽所有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但他现在就那么轻易的死掉了。
温梨说道:“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尸骨现在如何,至于他的人,如果世界上有地狱,他可能正在油锅里赎罪呢吧。
“不知道?”叶川柏冷笑出声,他尾音拉长,音调在安静房间如同一道不重不响的雷,劈过温梨和阿和的心上,“原来你不知道……”
他这两句话说的,本来义正言辞的温梨逐渐心虚起来,怎么听起来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叶川柏站起身,慢慢朝温梨靠近,他含着下巴,嘴唇紧抿。原本因疾病微驼的背此刻竟然显得有些佝偻,像个小老头似的,不知为何,他精气神明明应该更好才是,怎么一下又苍老这么多?
阿和面容肃穆,时刻准备着挟持他,好给他们俩争取逃脱的时间与机会。
温梨紧张的全身感知器官被无限放大,握着贴身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比起叶川穹浮于表面的恶和叶川盛表里如一的恶,叶川柏好像更难懂一点,你说不上他的脾气是好是坏,也猜不透他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叶川柏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盯着温梨,温梨被迫只能和他对视,腿脚却开始发虚,他伸出手,温梨就想抽出刀和他打一场。
谁知他只是拍拍温梨的肩膀,说道:“你身上……有一股香。”
温梨心脏骤停,是那枚镯子散发出来的香味。她本来是要还给方知涯的,但方知涯说狗能闻到镯子上的味道,无论自己在哪里,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
前路是未知的旅途,温梨带着方便一些。
方知涯亲自把香味去掉了一些,常人很难闻到,临行前温梨怕这个镯子太眨眼,还特地用布条缠了一圈,藏在层层衣物当中。
她今天回来时,第一时间让阿和闻了闻,阿和什么都没闻到她才放心的,这家伙是狗鼻子吗?
温梨笑着打着哈哈,说道:“可能是沾了什么草药吧,我最近研究了好几种治疗的方法,等我调好之后,便给你煎来。”
叶川柏扯出一丝微笑,视线一沉,原本紧蹙的眉毛轻轻舒展,“那就有劳温神医了。”
温梨为自己捏了一把虚汗。
等等,他刚刚叫自己温神医?
温梨敏锐的察觉事情并不是如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毕竟他们都不算了解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三公子。
她和阿和对视一眼,明确心意,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晚上温梨熬的汤药,让盼山给送去,盼山送到后,眼见着叶川柏全部倒在了那盆碗莲之内,药如同一条褐色的绸子滑进清澈的池水里。
盼山从不过问三公子的任何事情,但今日却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三公子为何将药倒掉?”
那药是温梨亲手熬的,草药是他跟着去药房取的,端过来之前还特地试了温度,确定是三公子拿到手就能喝的程度。
明明之前三公子待温梨很好,甚至在他来之后,三公子的性子都变得不那么沉郁,青云阁也有了点生气,如今他回来,不应该是高兴吗?
叶川柏把药碗递给他,拿了手巾很嫌弃的擦擦手,说道:“不想喝。”轻描淡写。
盼山更加不敢说话,脑海里不住地回忆,温梨到底哪里得罪了三公子,他一向自认为记忆力不错,在三公子身边待了这么就,察言观色自是不在话下,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温梨到底犯了什么错。
“怎么样,三公子喝了吗?”温梨在门口焦急的等待,看到盼山端着碗出来,凑近看到见底的空碗才算放心,“三公子有说让我进去了吗?”她还等着给叶川柏号脉,好记录下来,看看跟温茶的脉象相比,有何相同,又有何不同。
“三公子说他今日有些乏了,先歇下了。”盼山不忍心告诉温梨事实,只能编个理由。
“这么早?他现在不走石子路了吗?也不打太极了吗?”温梨皱眉,虽然她的这些方法不见得对他的毒有什么直观作用,但强身健体肯定是没错的啊。
盼山心里也止不住犯嘀咕,在温梨回来之前一直都挺正常的啊,他一日三餐十分规律,连做温梨所说的这些东西也是定时定点定量的,怎么温梨一回来就全乱套了?
“平常每日都做,今日可能真的乏了,才歇下了。温神医刚刚回来想必很是辛苦,不如今日也早些歇下,明日再来,反正在青云阁,有的是时间。”面对温梨急切的询问,盼山有些于心不忍。
温梨心想,我倒是有时间,我就怕三公子没时间,毕竟方知涯很快就打过来了,留给三公子的时间不多了。
温梨踮着脚往屋里望了望,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是感觉叶川柏在注视着她。
“那好吧,我明天早点来看他。”温梨做戏做全套,依依不舍的离开。
确定他们走后,叶川柏才打开房门,四下静悄悄的,叶川柏脚步轻轻,如同幽灵一样穿过大堂,出了青云阁,一路往东营走去。
温梨不知道为什么叶川柏对于她回来,不说惊喜,反而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的氛围,她在回来时也套过盼山的话,不知道是他有所防备还是他本身也什么都不知道,总之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方知涯的计划天衣无缝,她自然也不会去想虎峰寨的人能听到什么风声,毕竟知道消息的人都死了。
眼下盼山回去伺候三公子,温梨也没有宋栋盯着,她连自己房间也没回,径直走向阿和房间,还没等敲门,阿和像是专门等她一样,开开门把她拉进来。
“爷不是有话对我说吗?”阿和压低声音。
温梨从怀中掏出方知涯的书信递给他,本来应该早些给他的,只是刚回来想要做个样子,才把这件事往后拖一拖。方知涯也说信里没什么紧要的话,书信毕竟还是有暴露的危险存在,重要的事情早已通过暗号传递给阿和。
信里确实没什么紧要之事,无非是一些行动之外需要交代的事情,告诉阿和,温梨此次进来的目的,当然还有最主要的事情——保护好温梨。
阿和看后便把信烧毁。
“我走之后,叶川柏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今天见他感觉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我走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
阿和仔细回想了一下,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但以他对叶川柏的了解,他这个人性子看似随和,但其实古怪的很。阿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还吃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能说此人心机颇深,并没有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性子刁钻古怪的紧,我们这两天还是小心为上。”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变成了保护眼前这个人,可不敢马虎。
“我知道,只是温茶的事情调查不清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等到那时我帮你生擒了他,到时候再好好研究也不迟。”
阿和的方法当然是最简单有效的,甚至还能把叶川柏押到普济堂,请李大夫亲自看诊,只是……温梨想想叶川柏的性子,恐怕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还是在行动之前看看能不能找到契机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温梨才回去。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她摸了一下桌子,发现一尘不染。她平常住在这里时,山风呼啸加上外面荒漠严重,一天不擦桌子,上面就会落一层灰,如今她离开这么久,这里竟然光洁如新。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概。至少在她回来之前,叶川柏对她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不然也不会命人打扫着房间。
温梨更加不明白,他今日的态度究竟是为什么。
她自觉回来之后,行事作风都和原来保持一致,并没有什么纰漏,甚至比从前更加尽心尽力。
难道说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呢?
作者有话要说:隔日更,每章6000,不出意外周六周日会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