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年纪,秦相思除了贪玩,便是打闹,顺便往各个宫殿来回跑,炫耀着自己刚得的新鲜玩意儿。
偌大的皇宫是秦相思的游乐圣地,她畅通无阻,活蹦乱跳。
变着法儿地躲避读书写字,扮鬼脸。
她的老师是皇兄。
九岁,困于皇宫,备受宠爱长大的明月不会明白东祁天子亲自辅导意味着什么,在她眼里皇兄就是皇兄,疼她宠她,唯独在授业上十分严厉。
多番逃课,皇兄似是恼了,沉着脸要教训她。
秦相思跑到椒房殿,求皇嫂庇护,她不敢去慈安殿,因为在读书写字这件事上,皇祖母和黄兄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皇后就不一样了,毫不犹豫地保护她,并好吃好喝伺候着。有时外头进贡了什么宝贝,江皇后从不吝啬地送给她。
某日,江皇后新得了斛色泽鹅黄的北珠,命司宫台用宝石镶嵌做成一对首饰。
正巧亲相思又逃课来椒房殿找她,扎着双丫髻,丝绦垂耳系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江皇后笑语盈盈,亲自将两串宝石北珠束在秦相思的发髻两侧,女孩珠圆玉润,明眸善睐,笑起来亮晶晶的。
穿的是浮光锦,一身茜红色海棠花半臂百褶裙,皓腕凝霜,发髻上一对鲜丽圆润的宝石北珠,称得女孩容颜愈发娇俏可人。
“明月真好看,长大了该如何是好,岂非将宫里的所有女子都比下了去?”江皇后打趣道,她这时候尚未生出腌臢心思,看着与祁帝有几分相似的容颜,眼底只有温柔和疼爱。
秦相思正在镜子前欣赏皇嫂赠予她的礼物,脑袋左右轻晃,圆嘟嘟的脸蛋霎是可爱。
“谢谢皇嫂。”她喜笑颜开,收到江皇后的礼物十分开心满意。
心想一定要让子义哥哥看看。
事不宜迟,秦相思即刻便要回慈安殿。
“皇嫂,明月先告退了。”福了福身子,轿辇也来不及坐,小小年纪的她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一路从椒房殿跑到慈安殿。
“子义哥哥。”欢快的小腿直奔西配殿,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十二岁的少年立于廊前,身量初长成,瘦削颀长,比之成年男子差半截,可比之九岁的女孩,他高了她半个头。
五官没有完全张开,但轮廓已定,面似冷玉,外形俊朗。
不知怎的,他默不作声地驻在原地,背影显得孤寂落寞。
秦相思恍然未觉,甫见到他笑得合不拢嘴,她熟稔地抓住他的手,月牙似的眼睛里好似透进了光。
小脑袋晃来晃去,乌黑柔软的发髻两侧叮叮当当作响,颜色鹅黄的南珠晶莹通透。
“子义哥哥,皇嫂送我的新首饰,好看吗?”
有道是笑不露齿,她却笑得龇牙咧嘴,贝齿整齐白净。
“好看。”时无度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冷冷的不含一丝情绪,眸光一瞬不瞬凝着眼前娇俏明艳的女孩,不曾挪动半分。
秦相思习以为常,笑靥愈发明媚。
“少将军,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在此时,弘舟上前禀报,“可以出发了。”
出发?
秦相思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她看着时无度颔首“嗯”了声。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廊院里全是箱子,宫人进进出出来回搬动木箱,无一例外地将箱子从西配殿搬出慈安殿。
西配殿是时无度在宫里的住所,一晃住进来六年了。
“子义哥哥,你要去哪里啊?”秦相思不禁问道。
话音刚落,小手抓住的手掌反客为主,紧紧握住了她的,秦相思微微蹙眉,嘟囔着要他松开。
“子义哥哥,疼。”她受不得一点委屈。
时无度松了手,秦相思瘪嘴,手握拳头不轻不重捶了他一下,再度握住他的。
时无度此刻却退后一步,她一不留神,手指与对方擦肩而过,下意识地勾起小指,依旧没能抓住他向后退的手。
“子义哥哥,你干嘛!”秦相思娇嗔斥他,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对于时无度的抗拒很是不满。
她很霸道,小步靠近了些,这次伸出两只手,抓住他不放。
这回时无度没有松手,亦不曾退后。
“思思,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即日起,不会留在慈安殿。”
“你要去哪里?”秦相思歪着头,恍然自问自答,“你要和我一起住在春风殿吗?”
七岁前,她也是住在慈安殿。
时无度进宫头两年,她和他一起随皇祖母住在主殿,她的床安置在碧纱橱内,他的则在外,中间帷幔遮挡。
入睡前她喜欢对他说悄悄话,时无度不应一字,她曾偷偷问他是不是睡着了,结果一帐之外,他“嗯”了声。
后来秦相思搬到了东配殿,时无度在西配殿,到了晚上她还是想和他说悄悄话。
他就在寝殿窗外听着,等她说累了,酣甜入梦。
过了七岁,皇兄安排了新的宫殿,从那以后,秦相思一个人住在春风殿。
刚开始很不习惯,因为时无度不能听她说悄悄话了,他只能白天过来。
怎么求皇兄都不管用,皇祖母也耐心调停,说她长大了,不能再和小时候那样黏着外人。
“可子义哥哥不是外人啊?”秦相思曾如此回答皇祖母。
对方只是笑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听秦相思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时无度心里被勾了一下,垂眼看着她,默然半晌道:“不是。”
未几又道:“我今日回府。今后……”
无诏不得入宫。
天子的命令不绝于耳,对方处在权力至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十二岁的少年抿唇握拳。
“那明天老地方见。”秦相思笑嘻嘻说着,她不能轻易出宫,自然是子义哥哥来找她。
“明天,不行?”少年的回答直截了当。
秦相思不明真相,还以为他临时有事,所以见不了她。
故而商议问:“那后天?”
少年沉默。
秦相思:“大后天?”
少年依然沉默。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呀?”秦相思撇撇嘴,焕彩明眸倏然暗淡下来,镀上一层乌云。
“对不起。”少年的眼底阴沉,低声溢出几个字。
女孩童颜尚未长开,五官已是出尘,圆溜溜的杏眼睁大了,懵懂无知。
“什……”字刚蹦出来,倏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圈住她,眼前黑暗皱降,再复清明之时,她已入他怀中。
收拾行李的宫人侍卫识趣地退在一边,垂首不语。
“思思,保重。”少年音声轻颤,不舍与无奈并存。
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情况:“子义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不会再进宫了。”少年言简意赅,在女孩的满脸震惊之下,松开了她,转身离去。
宫人侍卫又开始进进出出搬东西,直到最后一件行李搬上马车,时无度也走出了西配殿。
后知后觉的秦相思跌跌撞撞地跟上他。
“子义哥哥别走。”她从背后抱住他,花容染泪,眼眸红彤彤的,像个迷了路的小鹿,柔弱无依。
少年却下定了决心,无情地掰开她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宫外走去。
不管背后的女孩如何呼唤。
“子义哥哥!”
秦相思眼睫挂满了泪,一路跟随马车来到宫门。
守卫很快放行,亦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几步之遥的贵人。
“明月公主,请您回去。”
秦相思不依不饶,可尚是孩童的她焉能与人高马大的守卫抗衡?
何况没有人敢放她出宫。
九岁的秦相思止不住的哭泣,眼睁睁看着时无度的马车没入街道,直到消失都不曾回头。
“子义哥哥!”感觉被抛弃的女孩被守卫拦在宫墙之内,明眸里满是眼泪,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子义哥哥,别走。
“子义哥哥。”
晨光熹微,山洞里火光渐熄,余留一地的灰烬。
病中多梦的秦相思回忆往事,泪水自眼角滑落。
她啜泣着,呜咽着,双眸紧闭,脑袋不停晃动,眉头皱得厉害。
“相思!”一夜未睡的景衍面露急色,低声轻唤。
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依旧热得发烫。
秦相思病情未有好转,睡了一夜没有醒来。
她似乎是烧糊涂了,呓语不断。
景衍望了望洞外,时无度破晓时分便离开去寻草药,眼下一个时辰过去,人还没回来。
心里明白这是野外,杂草丛生,草药未必及时寻到,甚至景衍都不知道何为草药。
即便如此,他还是焦躁难安,不停地询问时无度为何还不回来。
相思都病得说胡话了!
景衍继续用湿布擦拭秦相思的面容,用处虽不大,但聊胜于无。
便在此时,昏迷不醒的秦相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景衍动心一念,“相,相思?”
尚在病中的人儿闻声,泪盈于睫。
“子义哥哥,别走。”她断断续续地哭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握紧了景衍,不肯松开。
嘴上却喊着别人。
景衍当然明白她在喊谁。
时无度,字子义。
他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相思。”景衍痛心疾首,略有不甘地唤她,企图分走她的思绪。
殊不知这呼唤进入梦乡,给予了九岁的秦相思错觉,以及莫大的勇气。
她抓住眼前的少年,怎么也不愿放手。
“子义哥哥,不要离开思思。我不要子义哥哥离开。”
一次次追寻梦中的少年,浑然不知梦外的现实里,她紧紧抓住的手的主人,并不属于时无度。
不知者无畏,再度进入梦境。
景衍以为,秦相思潜意识思念时无度,所以才不停地呼唤着子义哥哥。
可很快发现并非如此,与其说是思念,倒不如说回到了过去。
她在梦里。
景衍神色稍霁。
如果是梦里,那应该会有他的存在吧。
一如往昔,在西凌,生病的相思梦中呓语,会喊他的名字。
景衍这般希冀着,静静地陪在昏睡的秦相思身边。
“皇兄,让子义哥哥回来好不好?”
“皇祖母,子义哥哥为什么要离开皇宫,他讨厌我了是不是?”
“皇兄,求求你……”
“皇祖母,我想见子义哥哥……”
时无度离开后,秦相思哭了许久,告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
很快,她病了,不肯吃药,只知道哭。
祁帝亲自哄喂也没有用,终于,他松了口。
秦相思喜极而泣,乖乖地服了药。
“皇兄最好了。”
她糯糯道。
“明月最喜欢皇兄了。”
祁帝笑容温和,抚摸着她的额头。
秦相思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马上可以见到子义哥哥了。
子义哥哥又可以进宫了。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
“子义哥哥,思思好想你。”她握紧了捂在身前的手,沉沉睡去。
云雾散开,阳光照进山洞,两个人影完全出现。
两人离得很近,近处看了,男子的右手被昏睡的女子抱在怀里。
女子睡颜安然,反观男子,神情木讷坐在地上,仿佛灵魂被抽离,打碎。
景衍阖眸,破碎的灵魂无处安放。
潜意识里的相思,念了三个人,三个对她极其重要的人。
有祁帝,有太皇太后,有时无度。
唯独没有他。
他已经不在相思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