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转眼来到两日后。
谷底的景致仿佛定了型,日日看看如此,稳定如那飞泻而下的瀑布,直至季节变换,四季轮回。
黄昏未尽,水岸边人影驻足。
时无度坐在地上,秦相思则躺在他的怀里,杏眸半阖未阖。
乌黑柔软的秀发散落至腰畔,浓密得像长在水岸边茂盛的树木,小脸粉黛皆无,白净细腻。
许是低烧的缘故,这两天她安静得很,依偎在时无度的身侧,又乖又娇。
最初时无度尚能感到些微惬意,随着时间流逝,复是落日余晖的傍晚,他望着愈发娇俏动人的秦相思,心底愈发焦躁烦闷。
预估两日的时间接近尾声,时无度的烦躁情绪展现在玉面上,他蹙紧了眉头,手掌抚摸秦相思发烫的额头,眸光沉得可怕。
意料之外,救兵没有来。
秦相思的状况却一天天变得糟糕,面上发烫不说,白净的小脸潮红浮现。
“时无度,皇兄还没有来。”她靠在时无度的肩膀,娇软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沙哑,如同印证着她身体不适,小脸越红,浑身的温度愈烫。
秦相思也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了,昨天下午她就觉得头疼脑热,还以为是睡过头的缘故,到了今天,状况未有好转,她才将症状归因到生病上。
就像当初抵达西凌那样,她进入西京城不足一日,便开始水土不服,身体断断续续调养许久,貌似落下了病根。
后来回到东祁,熟悉长大的地方,她便没有这样的状况发生。
大约她是真的不适合在西凌生存吧,就像当下她所处的山谷。
风景虽然秀丽迷人,可此刻秦相思更想要回到营地,她想要沐浴,美美得睡一觉;想见皇兄,向他诉说这两日的委屈;她还想回宫见皇祖母……
山洞外就是水源,她知道时无度会用冷水冲洗,昨天便也打算冷水洗洗头,结果时无度没有答应她。
秦相思不依,今天如法炮制,时无度还是没答应。
她急得想哭,已经两天两夜不曾沐浴,她觉得自己脏兮兮的,头发也一样,乱糟糟得,肯定有股怪味。
时无度说没有怪味,头发也没有乱,柔顺有光泽。
秦相思不信,时无度一定在骗她,都两天两夜没有洗头了,怎么可能没有味道。
时无度安抚了许久,她记得自己哭着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回到了山洞,旁边是燃烧的火堆,洞外天色昏暗,夜幕已然降临。
瀑布声哗啦啦传入,熟悉得向夜里打更的声音。
两天了,时无度口中说的救兵没有来。
秦相思浑浑噩噩得难受,连说话的气息都是炙热的。
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言不合就要哭,现在她知道了,她生病了,神识正在远离她。
秦相思不喜欢生病,她生病了就想哭,想要撒娇,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药,因为药很苦,太医却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她不听,哭着闹着不想乖乖吃药,需要人哄着喂她才行,从前是皇兄,后来有了时无度,再后来她去了西凌……
景衍哄着她吃药,她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撒娇。只是没想到,她吃药的次数越来越多,景衍从哄着她吃药、到喂她吃药、再到后来,只有侍女伺候她吃药了。
“山路不好走,思思,我们再等等。”时无度轻声安抚她,“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心里却烦躁得发慌,他分明留下匕首提示掉落的地点,再不济还有拴着的骏马,以祁帝的速度,今天怎么着该来救兵了。
可是没有,入夜了,除了自然的动静,再无其他。
而秦相思的状态愈发糟糕,她发烧了,没有药材,到了明天只会加重。
秦相思闻言,呜咽着,娇娇柔柔地伏在时无度的胸膛。
她难受得厉害,小脸红得异于常人:“时无度,我想回家。”
脑袋瓜蹭在他的衣服上,眼眶水光流转。
她又想哭。
时无度抱紧她:“思思乖,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
哄人的动作熟稔,音声不甚温柔。
秦相思却是习惯,时无度心冷面也冷,第一次喂她吃药,动作都很僵硬。
哪像现在,他几乎将她捧在手心。
她其实更喜欢皇兄陪在身边,因为生病的时候她说什么皇兄都会答应,他的声音也比时无度温柔。
“皇兄……”秦相思泫然欲泣,脑袋昏昏沉沉,她阖上眼,一滴泪珠自眼尾滑落。
时无度急不可耐,紧紧握住怀中人。
关心则乱,意识不曾细想救兵迟到的缘由,他感受着身前愈发滚烫的身躯,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全身冰冷。
眼眶逐渐发红,心绪也变得狂躁,时无度五官紧绷着,唇瓣向下抿。
烦躁的不止一人,隔火观望的异域男子亦是如此。
额发微乱,遮不住目光如炬的眼眸,也照不出眼底死灰般的情绪。
两日来景衍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秦相思,他连她的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隔着距离,他看到的是相互偎依的两人,中间的火堆燃烧跳跃着,照的对面的容颜灼灼,看不出秦相思身体的异常。
有的只是秦相思不停往时无度怀里缩,而时无度也将人禁锢在怀里,一手揉着她的脑袋,一手扶着她的腰。
亲密无间。
这两天秦相思几乎是黏在了时无度身上,即便在西凌,两人关系最好的头一年,秦相思也没有如此这般依偎着景衍不放。
景衍心凉半截,空荡荡得,又很快被不甘落后的感情支配着。
说到底,秦相思连接着三个人的关系,然而她当作没事人般浑不在意。
掉落谷底两天,她没和景衍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他主动开□□谈;她不曾与他有旁的交集,哪怕三餐里至少有一餐景衍负责,他递给她食物,她一次没接,只选择从时无度手中获得吃食。
秦相思言行举止无不在挑明,她把景衍当作一个陌生人,拒绝与他有关的一切行为。
不,连陌生人都不如。
至少,秦相思不会拒绝从陌生的小贩处购买吃食,与陌生人交流沟通。
她似乎忘记了景衍的存在,俨然将他当作空气。
哀莫大于心死,景衍觉得他和秦相思业已走到了这一步,又觉得没有,他还能再努力一把,把人抢回来。
却做不出诸如土匪山贼的行径,真这么做,秦相思背后的东祁如何作为暂且不论,她大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景衍不想这样,他十分清楚,他不想今后的日子与过去那般,从秦相思单方面含情脉脉期盼着他,变换成他单方面情深不寿期盼着她。
他不希望两人的将来变成这样,他渴望的生活不该如此。
抵达东祁前,景衍无数次幻想过和相思重逢后的日子:他求得相思的原谅,她再度成为她的妻。
相思坐在他的怀里,盈盈笑语。
她笑起来很好看,就像落日洒在山峰的金光,明媚灿烂。
他情不自禁,俯身亲吻。
她则勾住他的脖颈回应他,眼光流转,媚眼如丝。
和曾经一样,但又不一样。
他不再错误以为自己色令智昏,而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相思。
相思亦不再错误地以为他喜欢她,她今后都不会再有相同的错觉了,因为它已经成为事实。
他的确喜欢她,真情流露。
“思思!”
沉浸沉浸在遐想喜悦之中的景衍忽然被惊呼声唤醒神智,耳清目明瞬间,他看到对面的男子神色慌张。
余光向下,看见他怀里的秦相思双眸紧闭,一动也不动。
景衍心里咯噔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落在谷底的第三个夜晚,头一遭,他打破山洞里的格局,踏入了属于东祁,属于秦相思和时无度的领地。
“相思怎么了?”
越过火堆,三两步来到跟前,景衍蹲下身,下意识伸手抚上昏迷不醒的秦相思额头。
瞳孔骤然一缩。
好烫!相思的额头好烫。
她发烧了。
时无度视线匆匆在景衍伸出的那只手上一瞥,唇瓣蠕动少许,最终没有张开。
让秦相思退烧才是重中之重,这个时候顾及旁的虚名,豺狼也。
两个男人隔空对视,顷刻间读懂了对方眼神含义。
景衍急了一瞬,惊喜道:“我有药!”
说着便急匆匆在衣服里翻箱倒柜。
早年出使三国,路途遥远,队伍里总会有人生病,然沙漠熬药不甚方便,渐渐就委托医士制作不同疗效的药丸带上。
景衍远行随身携带药丸已是习惯,寻常主子大都让亲随携带,但他不一样。
并非信不过越冰,而是景衍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现在,又多了一位。
景衍很快就找到了药瓶,俊美的脸庞欣慰一笑。
时无度也像看见希望般眼眸里漾起了明亮的火焰。
刻不容缓,景衍忙不迭拔开药瓶,往手心倒着,面色忽然大变。
他忘了自己掉落谷底时在河水里浸泡多时,药瓶早就进了水,得到的只有一滩药水。
时无度脸色微沉,很快缓过神来,抓住景衍的手腕便要往秦相思嘴边递。
一滩药水也不想浪费。
景衍错了意,挣扎未果,手掌摊开,药水尽数流落地面。
时无度眼眶猩红,怒火攻心:“你……”
“我……对不起。”景衍脸色煞白,看着掌心干涸的药渍,明白了时无度方才的意思。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男人泄气般的坐在地上。
时无度望着怀中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秦相思,恨不得剜了景衍。
景衍自知理亏,他虽不想看着时无度一直抱着秦相思不放,但事有轻重缓急,他咬咬牙,最终还是起身走向洞外。
撕掉衣服的边角,用河水打湿后返回洞内。
“先用火烤一下,温了再放。”时无度眼睁睁盯着景衍的动作,见他不假思索便要用冷水浸泡的湿布敷在秦相思的额头,急忙提醒。
她哪能受得了冷水,何况是入夜的河水,清凉更甚。
景衍不欲反驳,听从得往火堆上烘了会儿。
就这样来来回回敷了几次,秦相思的情况仍不见好转,她烧得浑身发烫,半夜三更溢出难耐的呻?吟。
两个男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替秦相思受苦。
没了困意,谁都不想睡,痛苦得不仅是昏迷的秦相思,更有焦灼守候的两个男人。
时无度眼底的情绪越来越恐怖,额头上血脉胀得厉害,仿佛随时都能撑炸开。
阻止他进一步失控的是时间。
他在等天明。
天一亮,他立刻出去,寻找草药。
外面天色全黑,他有千万个心思往外走,理智无不拉着他不让他离开。
时无度知道现在不能出去,深夜寻找草药无疑难上加难。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得到草药。
唯一庆幸的是,陆齐为了大婚狂背医书时,他在一旁听了几嘴,翻看了几本医书,使得他对草药的认知更甚从前。
他一开始意不在此,最初翻看医书概因秦相思母体受损,为此他特意向菡若讨教,补血养气之类的药材时无度如数家珍。
没想到有朝一日习得的半吊子医术会用在热症上。
“嗯——”怀里的病人发出痛苦的吟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紧蹙着。
时无度心慌得不行,低声轻唤:“思思。”
听到他的声音,秦相思昏睡中两行热泪滑落。
一滴落尽了时无度的身前,一滴不偏不倚落在景衍的指尖。
眼泪很烫,烫得景衍浑身一颤。
他不停地来回,温湿的布敷在秦相思滚烫的额头,似乎感觉不到累。
时无度也没阻拦他。
景衍心底说不出的感觉,复杂乱糟糟的。
有一点十分清楚,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真正地有机会,与相思产生交集。
“子义哥哥。”秦相思梦中呓语,鼻音软绵,带着哭腔溢出唇瓣。
她凭着感觉伸手,紧紧攥住时无度的衣襟,不肯放手。
时无度心窝颤了颤,他反手握住秦相思的,掌心包裹,不愿松手。
“思思,我在。”他低着嗓子哄着她,“我在这里,思思别怕。”
混沌状态的病人儿夹着哭音“嗯”了声。
她寻声扭动身体,一双皓腕勾住时无度的脖颈,额头紧贴着他的下巴,亲昵地蹭了蹭。
被体温浸热的湿布自然而然地落了地,沿着酡红的侧颜滑落,掉在了地上,也掉进了景衍的眼中。
视线木讷般地挪动着,这一次,不再是隔着距离,中间也没有火堆。
双方近在咫尺,伸指足以触碰的距离。
定睛刹那,景衍看到的是一男一女紧紧相拥,额头相抵的画面。
他只要一抬手,就能分开俩人。
可是他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欠下的明天即周三更新,之后更新看情况。希望五月能恢复正常吧,我也想尽快写完了。
这周亲人预产超期要催产,好紧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