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裴翊,是在翌日的午后。
上一次出宫还是去裴府赴宴那日,察觉裴府与其他世族并无不同,秦相思对裴老夫妇的好感不似初见浓烈。
亦是愈发不待见裴翊,以至她鲜少在午后至太液池闲逛,生怕再度碰见他。
然天不遂人愿,酉时将至,秦相思漫步太液池畔散心,行至不系舫,冷不伶仃撞上她不想见的人。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秦相思抬眼,看见一张微微生紫的唇,他似乎停留在此许久,朝服官帽上落有点点雪花,温润的五官渐起些微冷意。
饶是如此,裴翊拱手行礼,动作清贵优雅,恍惚给人错觉,他并非站在风雪交加的腊月寒冬之中,而是泛舟游于太液池中,遗世而独立。
对上他墨玉的眼瞬间,秦相思躲闪撇开目光,问:“你怎么在这里?”
裴翊轻答:“自是为了当下,与公主殿下相遇。”
“小裴大人,若本宫今日没有出现,你当如何?”
不系舫畔,茫茫白雪中,五官精致的女子闻言,细眉微微蹙起,言语间似有不悦。
她可不是日日来太液池游逛,尤其上一次还在这里与裴翊相遇,前车之鉴。
“微臣多日在太液池等候,深信有朝一日能遇见公主殿下。”回应她的是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并着裴翊清如流水的嗓音,“微臣此举,概因有一事,殿下有权知晓。”
秦相思不明就里地望向他。
她不喜欢裴翊看她的眼神,直白的,明目张胆的包含占有。
偏偏裴翊生得俊美出尘,他的眼睛似湖水粼粼,稍稍遮掩了内里的渴求。
饶是如此,秦相思依然毫不费力地看透了他藏在表象后的欲望。
深不可测,如沉湖底。
每回遇见都令她浑身不自在,急切地想要落荒而逃。
这一次亦不例外,可裴翊的话令她顿足止步。
言外之意,倘若一日没见到她,他会一直等候,直至两人相遇。
宫里人来人往,难保消息不会传到皇兄耳中。
想想便觉得头疼。
对方既然有话要说,秦相思干脆不再躲避,两人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她屏退宫人,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睨向裴翊:“你想见本宫,所为何事?”
裴翊莞尔,墨瞳之中印出秦相思昳丽的容颜,眼底漾起日月星光。
弹指间,他张臂拜礼,广袖垂落拂地,衣袂迎风微动。
“微臣心悦公主殿下,有意求娶,特此相告。”
风气雪落,卷走刚刚落下的话音,飘到了女子的耳中,如画的眉眼又惊又恐,须臾身躯向后踉跄两步。
秦相思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倒退停下,指着男子如玉容颜,气愤道:“你,大胆,放肆!”
几乎是一瞬之间,她厉声不许:“你不可以!”
大抵意料如此,裴翊神色未变,轻声反问:“公主未嫁,微臣未婚,有何不可?微臣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
气急败坏的美人扔去一记怒意:“本宫与你不甚相熟,初见至今仅仅一月有余,既无深交,亦无旧情,如此贸然求亲,小裴大人,你实在,不可理喻!”
“情不知所起,本就无关时间岁月。微臣不过俗人尔,既见公主,心生悦之。”
裴翊的情绪极为收敛,声音很轻,语气平和,似山涧潺潺溪流,沁人心脾。
换作旁人,只觉裴翊是名副其实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唯独秦相思,她听着裴翊的话,莫名得堵心。
她气得浑身发抖,对面愈是云淡风轻,秦相思的怒火愈发冲冠。
“你,你敢!本宫和你见面不过三五次,哪里有什么情,什么意,什么心悦,你莫要诓骗本宫!”
情急之下,眉眼染红,与额间梅花花钿融为一色,映在镇静理智的男子眼里,是满池的惊艳
之色。
“实不相瞒,微臣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已有此意。微臣再三思虑,方推迟至今表明心迹。”他微笑,神情自若道,“公主殿下极力否决,是因与微臣相识甚短,情意不足;还是殿下认为一眼定终生,非道理可言,微臣不能以此为据,表明对殿下的心意。”
秦相思语噎,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曾经,她也是一眼定终生的人,这是她的亲身经历,如今换到另一个人身上,秦相思无可辩驳。
未几,裴翊又道:“微臣近来协助朝中要事,承蒙圣上恩遇,亲予微臣一个承诺。微臣意欲要事结束之日,向圣上开口。”
“我不准!你不能向皇兄开口!”眼看无法令裴翊回心转意,秦相思当即无理取闹起来,威胁他,“你敢开口,我,我定……”
话音未落,听得咫尺外轻声一笑,伴随似有若无的嗤意。
无关嘲讽,对方只当秦相思在耍嘴皮子功夫,实则并不能做些什么,亦不能改变什么。
裴翊淡笑,笑容里隐含几丝宠溺的味道,他反问对方:
“四肢五官长在微臣自己身上,公主殿下要如何让微臣闭嘴呢?是绑微臣的手脚,还是要堵上微臣的嘴?”
“你……”秦相思被堵得垭口无言,甩袖道,“本宫说不允就不允!”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自信道:“只要我不点头,皇兄绝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裴翊亦是自信满满,神色从容:“那,就请公主殿下拭目以待。”
说罢,他复是优雅行礼拜别。
秦相思恼羞成怒,注视裴翊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欺人太甚!”
她被气得直跺脚,怒火冲冲离开太液池。
簇拥上来的宫人破天荒地看到长公主大动肝火,面色阴沉犹如乌云压城,登时大气不敢出一个,默默地跟在主子后面。
只有海棠凑上前,低声问道:“奴婢斗胆,方才小裴大人说了什么,惹恼了公主?”
“我讨厌他。”秦相思忽然停下脚步,愤然道,“他不知好歹。”
“什么?”海棠不解。
秦相思:“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我不喜欢。”
她说完,急冲冲地往春风殿走,路上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附在小德子耳边低言了几句。
海棠跟在后面,回味着秦相思方才的解释。
裴翊的眼神她也能看出一二,令她不解的是秦相思的反应。
海棠不明白:既然公主不喜欢裴翊的眼神,又为何对时将军别无二致的眼神视而不见呢。
还是说,裴翊于公主而言是陌生人,所以本能的排斥警惕;而时将军于公主非同一般,因而未曾往深处去想,往别处去看。
若真如此,公主迟迟不肯下定决心答应时将军,情有可原。
毕竟,公主所求,无外乎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
春风殿内,秦相思茶饭不思,来回踱步。
内心十分不安。
她清楚,皇兄忍让多时,日前他还能先斩后奏,直接挑选了十位人选让秦相思自己抉择;可若再逃避下去,恐怕秦相思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此时此刻,秦相思如泰山压顶,喘不过气。
她可没有忘记余忠良的话,皇兄十分器重裴翊。
而裴翊……
耳边着了魔似的不断回想起裴翊的话,秦相思心口颤了颤。
再这么推脱下去,皇兄的耐心耗尽,或许,他会直接下旨赐婚,而裴翊这个时辰在主动向皇兄表达求娶她的意愿……
偏偏那么巧,裴翊的画像就在那十个人里,拜别时的他言语神情又是那么地自信。
心想如斯,秦相思头皮发麻,惊恐得浑身上下冒出冷汗。
不可以!她不要嫁给裴翊,不要!
正在这时,小德子进殿禀告:“长公主,您让奴才打听的事,听御前奉茶的小内侍说,明日,最后一批巡盐御史就要进宫述职了。”
秦相思如遭雷劈,杏眸圆睁,反复确认问:“明天?”
小德子捣蒜似的点头。
当即给秦相思的心又泼上了一盆冷水,她咬牙切齿,心想裴翊当真是好算计。
事到临头才同她说,若秦相思反应迟钝,没有安排小德子去御前打听,岂非是完全被动,毫无准备便让他占尽先机。
秦相思坐不住了,甚至来不及深思熟虑,“蹭”得站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吩咐:“快,备车!我,我要出宫!”
小德子睁大了眼睛,不解道:“长公主,天黑了,这个时辰出宫,您要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时无度了!
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拖到明日,裴翊一旦向皇兄开了口,那可真是来不及。
了解了主子的意图,小德子松口气道:“您不早说,时将军今儿在宫里呢。方才在院里弘舟小将提了一嘴,说是羽林军两日无主,军中出了点小麻烦,时将军正在整治。”
闻言,秦相思舒了口气。
在宫里好,省得她还要出宫,来回折腾,回宫后再去宣政殿,只怕夜都深了。
时间不等人,秦相思立即来到庭院,喊上正在巡逻的弘舟,在他的带领下直接去南阙楼寻时无度。
*
皇宫城内,高耸阙楼内,时无度解决完“意外”,打道回府。
人刚行至阙楼脚下,远远瞥见一抹熟悉的倩影。
下了轿撵,秦相思几乎是奔跑着向他靠近,额间花钿绯红似火,丹唇潋滟,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气喘而泛起红绯的颊畔。
时无度心头翻滚,墨黑的眼眸与昏暗的天际过犹不及。
他下意识拾步靠近她,薄唇微张,尚未发出只言片语,臂弯被她静静握住,指尖冰凉,但掌心温度犹存。
灰黑的城墙下,两人像一对偷偷幽会的情人,做贼心虚似的四周张望,生怕有人发现靠近。
秦相思呼吸微喘,缓和了气息后,揪住他的衣袖,开门见山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时无度疑惑:“思思,你问这个作甚?”
秦相思没有解释,玉面焦灼道:“你回答我便是,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
时无度敛眸,静默少倾,他定睛看向她,眼底深邃,看不到尽头:“没有,我不喜欢别人。”
“现在没有,那三年后呢?”秦相思不确定地问,“若三年后你有了喜欢的人,又被我退了亲,那你和她……”
时无度态度坚定:“思思,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会喜欢上别人。”
我只喜欢你。
秦相思心里仍是忐忑,轻咬着下唇思忖片刻,继续问他:“世事无常,也许今后你有了想娶的女子……”
时无度语气依旧:“我不会和别人成亲。”
我只与你成亲。
两人近在咫尺,秦相思的疑问接连又起,时无度的答复毅然决然。
最后双双陷入沉默,四目相视,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的身影。
雪花不断飘落,寒风犹在呼啸,时间转瞬流逝,夜幕渐渐降临。
秦相思面色微红,疑惑悉数得到了答案,压在心里的石头落地,她低下头,静默半晌。
终于做出了抉择。
她深深呼吸,再抬首时杏眸弯起,犹如新月于夜空绽放银辉。
一瞬不瞬,对上他的眼睛,秦相思郑重其事道:“时无度,我们定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哦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