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早就已经做好了事情败露后被凤倾杀掉的准备了。
因此在他赴死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怨恨,因为这是他作为凤倾暗卫无法改变的事实。
情绪上头的瞬间,他已经分不清此时是愤怒居多还是委屈居多。
仲夏晚晴,各种各样的小虫子蛐拉蛐拉地叫个不停。
凤倾没有接他的话。
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这是喝酒了?
参天古树重影斑驳,这凉亭又几乎全部笼罩在树荫当中,季鹤就算借得池对岸的五彩鎏金也看不分明眼下这人的神色。
凤倾揉了揉胀痛的眼眶,微微抬眸,逆着光的暗卫正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狮子,龇牙咧嘴,十分生气。
为什么给人一种很好摸的样子……
见凤倾的眸光漾漾,季鹤已经懒得用读心术了,不用想,肯定又是些不堪入耳的放浪之词。
“靖王放着皇上专门为您设的庆功宴不去,竟专门来看下官喂鱼么?”
季鹤放弃了就他把自己留在宫内这件事,想要向他讨个公道的想法。
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可以归为,他是主子,他乐意,所以他可以。
他怎么会不明白在封建王朝强调人权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只是这人严重影响了自己和鱼儿交流感情。
“若我说是呢?”凤倾支颐答道,像是在逗他玩乐一样。
皇帝特意嘉奖凤倾在宋甾一事中的卓越表现,又是宫宴珍馐,又是胡璇舞姬。这人不好好享受,特意跑到凉亭看自己喂鱼?
“嗯,那下官便信了。”
见眼前的人已经完全失了平时的克己自持,季鹤拍了拍手上的鱼食残渣,想越过凤倾直接走人。
跟个醉鬼有什么好聊的,这鱼今天就喂到这里了。
“云大人体内的掠心蛊是不打算解了吗?”
凤倾漫不经心的声音叫停了季鹤的脚步。
对嘛,这才是他凤倾的台词。
季鹤皮笑肉不笑地转过身来,如果可以给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一榔头就好了。
“靖王不说下官都快忘了,这便又到了领解药的日子了呢。只是靖王应该还没有好心到把解药给下官送来吧。靖王还是直接说想要跟下官达成的交易是什么吧?”
对上凤倾脸上那一闪而过表情,季鹤不由得骂了一句脏话,所有当权者是不是都喜欢强行给被剥削阶级降智。
刚才凤倾的眼神不就是在说,“你怎么知道么?”
季鹤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凤倾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接受自己俨然已经是个废人的事实?明明到后面,连季鹤自己都觉得逃不过了,凤倾却一直没有动手。
再加上,像凤倾那般谨慎的人,又怎么会把密函忘在马车内?那可是他进宫的主要目的啊?
直到见到云锦,成为云锦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之后,他明白了——之所以能被凤倾留到现在,无非是因为自己对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
“多日不见,云大人倒是越发机灵了。”凤倾揉着额角,口不对心地说出那句赞美之词。
季鹤眄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我想用掠心蛊的解药来换大人帮我寻一个答案。”说罢,凤倾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将季鹤完全笼罩住了。
有点压迫,但能接受。
刚才他说的可是掠心蛊?
季鹤身形动了动,不得不说,那是一个于他而言,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解了毒,再加上姐姐给的金饭碗,活到最后简直指日可待。
只是......
“靖王怎么确定下官一定能帮得上忙?”
连凤倾都搞不定的事,难不成还能因为他姐姐是云锦而迎刃而解?
“因为云大人会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凤倾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擦身而过。
这特么的也算理由?
......
亭子里的酒气已经消失殆尽。
季鹤看着手上盒子里的四颗药丸,陷入了沉思。
凤倾一次性给了他四个月的量。真不知道是该感谢他的慷慨,还是该担忧四个月之后的结局。
根据凤倾所说,长姐是他母妃信里面出现过最多的人,而且两人交情甚笃。
舒太妃吃斋礼佛,住在皇宫西侧的清心殿,彼时还是云婕妤的长姐则住在离清心殿一宫之隔的平乐苑,没有圣宠在身,倒也自由,就时常跑去清心殿陪着舒太妃一起吃斋念佛,抄录佛经。
舒太妃曾说,云婕妤心性善良又纯淑悲悯,自己十分喜欢她,舒太妃还答应她帮她选要在皇后的千秋内宴作为祈福贺礼的经文。
直到……
舒太妃在皇后生辰当日,突发恶疾,药石不灵,薨了。
凤倾曾匆匆地见过舒太妃的遗面,颈后那道红痕再怎么看都不像皇帝所说,是太医施针留下的。
凤倾想要的答案,就是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经由哪位太医诊断,为什么一向身体康健的舒太妃会突发恶疾?
人去亭空,聚集在亭下的鱼儿也吃完了食儿各自散去,十步外一个太监扮相的黑影从树丛中探出身来,左右打量后,往宴会方向去了。
季鹤躺在床榻上,对于这发生在四年前的“悬案”,他不能说胸有成竹,只能说毫无把握。
别说他没有在现场,就算他当年在现场,皇帝都说了是突发恶疾,他还能直接跳出来说不是?在皇帝的场子反驳皇帝,他凤倾的脑袋是脑袋,自己的就不是了?
辗转反侧多次,季鹤实在难以入眠,披了件中衣,想去找“张怀明”。
“你说,这个事要怎么入手才好啊?我暂时没有想法,一是时间比较久远,当年的宫人可能早就换过一批,二是,直接问长姐,怕是引起长姐的怀疑,毕竟一个枕头睡不出两条心,若是长姐跟皇上说了,那不就死定了吗?怀明,你怎么看?”
“喵~”
“他之前也这样吗?”暗五依在树干上对树冠上的暗二担忧地问道。
“我不知道,自从他中毒之后,好像就不怎么正常了,蛮难评的。”
两人倚在树上,听了两个时辰季鹤跟皇宫里面的御猫说话,直到猫也撑不住了,“恼羞成怒”地离开了。
(猫:下次白嫖陪聊能不能带上点小鱼干?)
两人本来想找季鹤叙叙旧,但当看到季鹤的精神状态时,暗二愧疚不已。是不是当初如果不心疼钱给他找个三甲郎中,结果就会不同?
宫宴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八珍玉食,轻歌曼舞,没有人注意到凤倾出去了多久。
觥筹交错间,不乏有喝得酣畅忘怀的朝中大臣开始阿谀谄媚起来,大家都知道这场宴席的主角除了君王就是王爷凤倾。
吏部尚书两眼冒着精光,一张岁月纵横的老脸笑得像朵牡丹花,摇摇晃晃地朝凤倾走去。
发自内心的厌恶转瞬即逝,目光相接,脸上已经是笑得滴水不漏......
靖王是谁?
当今天子唯一的手足,能在当年的夺帝之争中,成为七个皇子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怎么不能说明皇帝对他的偏爱?
更何况现如今圣上子孙绵延匮乏,未来指不定谁坐上那皇位,古往今来,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就算没登上天子之位,按他如今的势头,傍上了那也是百利无一害啊!
见吏部尚书开了“先河”,其他重臣也都纷纷按耐不住,溢美之词涓涓流淌,声色犬马的奢靡中,那双清明的眸终于染上了醉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倾自己也不记得了。
白纱帷幔,月光似水,胡女的琴筝悠远朦胧,凤倾醉了。
不知道是被谁搀扶了回来,也不知身在何处。
脑子里开始混沌一片,所有的意识慢慢汇成一个小圆点,然后溃散。天河倒灌,星月逆行,上和下,一点点翻转,眩晕感越来越强。
虚妄间,他看到了阴沉木雕花的床栏,耳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莲花的馥雅香气。
温热一点点从脖颈处传来。
凤倾想睁开眼睛,却只是徒劳。
那种陌生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叫停。
湿热的气息由上到下交缠了起来......
怎么样才能停下?
这是凤倾唯一的念头。
身体失控般的瘫软、陌生且越发大胆的一路撩拨。
须臾间,化作了一股无形的山火,从肌肤上星星点点到席卷燎原。
灼热、心惊、喘急......
然后,虚空一片。
紧闭的双眼猝然猛睁,于幻境坍塌之时,终于在最后时刻捕捉到了那人的样子。
只见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凤倾惊愕的眼底,莹白温润的食指轻轻地放在唇上,“嘘!”,然后勾唇一笑,邪恶又魅惑。就连那鼻尖上的小痣都灵动了起来,让人挪不开眼睛。
眼前这人,分明在哪儿见过。
“我只是想保护你,你信吗?”
“主上,我是暗一啊。”
“我只是心悦主上。”
......
那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走马灯似的响在了耳边。
轰!
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四肢百骸散去,迅猛又势不可挡!
不到片刻。
紧紧捏做一团的拳头,慢慢地松了开来,漆黑的夜里,凤倾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虫子:你才蛐拉蛐拉的叫!你全家都那么叫。
请注意,那只是梦,不是真实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