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亲眼看着向烽主动接过了黑马的缰绳, 心中很是满意。
看来她这个礼物挑选的不错,确实送在了大师兄的心坎上。
所谓之“春风得意马蹄疾”,良将配名马,当真是世上的一大妙事。就像是当年的赤兔宝马, 分别主从吕布关羽, 如此才不算埋没。
叶争流自从见过沈飞明的爱马以后,就一直在过往商人那里留意着好马信息。如今千挑百选出一匹, 正好赠给向烽。
虽然大师兄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复杂……不过这没什么啦。
说实话, 向烽在摆出这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以后, 看上去反而和这匹黑马更像了。
叶争流暗自在心中想道:想当年,关云长也有过“人面赤兔相映红”的美誉。如今的向烽配上黑马也是一样。
可能, 这就是物随主人形吧。
……
向烽倒确实缺一匹配马。
这匹黑马形貌神骏,年岁正好, 再过几年就是当成主马都可以使得。只要忽略掉它那仿佛随时随地写满嫌弃的眼神……
向烽:“……”
向烽默不作声地挽住黑马的缰绳, 在马儿扬起蹄子意欲踹他一脚的时候, 膝盖一抬,直接和这匹黑马来了个硬碰硬。
叶争流眼看着向烽居然一脚把马蹄踹了下去, 眼神都不由得直了一下。
向烽的神色倒是平静如常。他将马缰在手上缠了两缠,将辔头拉得更紧了些。向烽冲着叶争流点了点头,淡声提醒道:“此马性烈,城主牵引时该有些防备。”
不是他小瞧叶争流。
虽然叶争流的马术, 曾经令向烽觉得, 与其让别人以为她是解凤惜教出来的, 不如让别人以为她是向烽代师授课教出来的好了。
虽然以叶争流目前的个头,绝对无法做到和他一样干脆利落地把尥蹶子的马蹄一脚踹下,更有可能被这匹黑马踏在脚下。
虽然脑海里一连闪过了两个可以成为叶争流黑历史的画面,但向烽也没有在小瞧叶争流。
他只是……恪尽下属应有的职守, 对城主提些建议罢了。
将一只粗糙的手掌按上马背,向烽单凭力气就压得黑马无法移动。
注意到叶争流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东西,向烽出于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师妹要出府吗?”
叶争流笑着提起自己的礼物看了看:“不了,这是我要送给三娘的东西。”
…………
接下来,叶争流分别给黄三娘、白露、猴猴、冯文典乃至吕厚德都送去了礼物。
秦西楼不在城主府,所以给他的礼物是叶争流用火漆封了,派人送过去的。
除了那封给秦弟弟的任职令之外,叶争流也让人准备了不少年货,希望这两个半路兄弟能在沧海城过一个不错的新年。
至于天香公主、云渺之、沈飞明还有杀魂……嗯,这个就要等到叶争流亲自去送啦。
总之,叶争流把礼物给沧海城的众人派送完毕,任务弹窗便应声而出。它倒不强制叶争流必须给每个人都送到,任务奖励结的很是爽快。
【新春系列任务(1):挑选合适的礼物√(已完成)
任务描述:至今为止,谋主已经为自己在意的伙伴们都精心挑选了一份合适的礼物,有些礼物甚至已经被送到了主人的手里。
相信谋主在送礼物时看到大家的表情,便和朋友们一同收获了礼物应有的惊喜。
有形的礼物可以通过谋主亲手传递,无形的礼物,却需要更多人奋力地投身创造。送给亲友礼物时,谋主乃是城主。但若将一份大礼送给天下,那谋主便会成为圣诞老人(开玩笑的)。
请记住传递礼物时的感觉,保留它,然后向着您的前路进发吧。
祝您新春愉快。
任务奖励:诗文笺×1000、快乐若干、天命系统的祝福×1。】
一字一句地阅读了任务弹窗的内容,叶争流弯起眼睛,眸光中流露出一个暖融融的笑。
漂泊四年,终有定所。
托系统的福,这个新春,她会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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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年夜饭参与的人不多,只有六个,但大家都是自己人。
除了叶争流这个城主之外,还有向烽、黄三娘、猴猴这样的师门弟子;裴先生这样的外援大佬,还有特意为此事搬回城主府一趟的明如釉。
至于白露……叶争流也是才知道,原来白露家就在沧海城,她是沧海城本地人= =
所以白露是要回家过年的。
这位小师姐平时都住在城主府里,过去跟随解凤惜,如今配合叶争流建起看护营。她是如此的兢兢业业,甚至让叶争流产生了“白露老家一点在别的地方”的错觉。
只有六个人的年夜宴,虽然比不上几世同堂的人数众多。但亲友们凑成一桌,便不会感觉寂寞。
第二个新春任务的弹窗,是在叶争流刚刚推开雕花大门以后,才浮现在她眼前的。
当时叶争流迈步跨进大堂,只见年夜饭前围坐的五个人全部站起,脸上纷纷笑容俨然。
她的亲友们,正用一种极其相似的神情看向她,一双双笑微微的眼睛显然有点神秘。
叶争流迟疑了一秒钟:究竟是不是自己开门方式有问题。
黄三娘先冲叶争流招了招手,很热情地说道:“师妹忙完了?快过来。”
她袖底露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红木匣子,黄三娘拿着它,朝着叶争流笑眯眯地挥了挥。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系统页面弹开在叶争流的眼前。
【新春系列任务(2):接受大家的礼物
任务描述:有来有往,一去一回。
在收到了谋主精心准备的礼物后,大家也同样为谋主准备了重礼,这岂不是很正常?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谋主和您所在意的人,都为对方预备了一份惊喜。
这是第一个安定平和的春节,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暖的沧海城里,有着温暖和被温暖的人。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元初之日,倘若谋主愿意侧过耳朵细细倾听,或许可以听到植物在土里扎下深根的声音。
任务奖励:???】
关掉系统页面,叶争流只觉百味杂陈。
她的情绪一定流露在了脸上。
因为下一秒钟,黄三娘便主动走了过来,甚至还有点大胆地把她的小城主半搂在了自己怀里,带着她走向了年夜饭的大桌。
与此同时,剩下的四个人,齐齐从自己的脚下、背后、袖子里拿出礼物,同时放在了桌面上。
迎着朝大桌走来的叶争流,猴猴首先笑嘻嘻地给叶争流作了个揖,动作很是滑稽。
“姐姐您过年好嘞。”
他话里的天津味儿还是那么足。之前去楚国出差一趟,都没能改变猴猴的口音,这不由得让叶争流怀疑,搞笑基因是不是天生就长在了猴猴的DNA上。
不等叶争流问起,猴猴就主动打开匣子。
放在红木盒子里的,是一个柏木笔洗。它被活灵活现地雕刻成一个捧着桃子的小猴儿形状,打磨光滑,看起来妙趣十足。
“这是我和老爷庙里的大家一起送给姐姐的。大家都感谢姐姐当初进城,没忘了给他们一口饭吃。”
老爷庙,就是猴猴常去的那个乞丐窝。
叶争流从鹤鸣山回到沧海城的时候,曾经去老爷庙里找了几个乞丐打听消息,有乞丐对她恳情,说这几日快饿死了。
后来马家的势力被拔除,叶争流也没忘记让人送些饭食过去,再把那残破的老爷庙修一修。
等后来猴猴做了宣传部长,叶争流也暗示他,可以从机灵的丐儿里选些可靠的人。
时过境迁,叶争流本来都快把这事忘了。
谁知有人牢牢记得当初的恩情,于是在大年夜里送上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叶争流摩挲过小猴子圆润的脑袋,决定回去就把它摆在自己书房里。
第二个说话的人是明如釉。
直到他一开口,叶争流才发现,原来明如釉的红衣上竟然绣了棉花图样——原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棉花。
明如釉将那个方方正正的匣子朝着叶争流的方向推了推,先道了一声新春的彩头话,才又垫了一句:“城主过年好。”
他的匣子里装着一盆茁壮的绿苗,看起来和满桌的饭菜有点格格不入。
明如釉白玉般的手指在那株嫩苗上流连了片刻,语气里染着淡淡的自豪。
“临海之地土地咸苦,常有盐碱,令植物羸弱易枯,生发也慢。城主上次托我在这方面上多加留心,我和刘兄奋力多月,只研究出这一种黍米苗,共培育六十七棵。这是其中的一棵,我今日赠给城主。”
说完这话以后,明如釉深深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我仍记得城主曾对我许下的伟望……便谨祝城主功就事成了。”
说完这话,明如釉便主动端起那个小盆,背过身去,把它给搬到了窗边。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叶争流才注意到他头上别着一顶银冠。
……虽然说出来会有点破坏气氛,但叶争流还是觉得,此刻的明美人,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鸳鸯搪瓷大红盆了。
他现在的打扮,分明更贴近那种老式的红皮暖水壶嘛= =
第三个送给叶争流礼物的人是裴松泉。
裴先生一向节俭质朴,手中甚至不留余钱。叶争流真的有点担心,他会掏掏袖子,然后再切一撮头毛给自己。
裴半神已经很辛苦了,裴半神作为原材料供应商已经很不容易了,送礼什么实在是为难他。
叶争流望着裴松泉的动作,真想第一时间就告诉他,没事,先生您不送都行,您的羊毛我也不是那么忍心薅的。
要知道,在场所有人的礼物都至少有个匣子装。
只有裴先生的礼,是拿一张红纸包裹的。
裴松泉,他是真的穷,也是真的伟大。
顶着叶争流隐隐有些担忧的眼神,裴松泉揭开礼物上的红纸,露出底下的……一枚铜钱。
“这枚铜板,我曾在身上带了许久,日久天长,也被我的神力浸染。”
裴松泉的声音很缓慢,听起来便天然地带着一抹宽容。
他说:“此物可以辟邪抵害,又因为神性是由我赋予,所以对我的本源……也会体现出某些特殊效果。如果有人中了邪神的诅咒,或许可以用此物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裴松泉轻轻偏了一下头。
白发温柔地散落在半神的肩头,烛火之下,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加细腻柔和。而他此时面朝的方向,竟然是解凤惜所在的密室。
在场有一半人没有听懂他的话。
但还有另一半人听懂了。
向烽手腕一颤,目光里径直爆发出了两团灼灼之意。
他低声道:“裴先生……”
裴松泉笑了一下,将那枚铜钱重新用红纸包好,递给叶争流。
“收好吧。”
在几百年前,临海三城的渔家间有一个习俗,就是往刚刚出生的小孩手腕或者脚腕上挂一枚铜钱,叫做“压命钱”。
据说只要小时候系了这枚铜钱,往后无论是葬身鱼腹,还是被卷入风浪,魂魄都能附在铜钱上,穿过茫茫的激浪,直抵故里家乡。
裴松泉一直没把这枚铜钱摘下,不知不觉地,它竟然一路跟随裴松泉直到坠神之际。
在过去的日子里,有许多次,裴松泉险些就把这枚钱花了,为老人或者孩童换一个干饼,或者一口口粮。
但念及这枚钱有可能给别人惹来麻烦,裴松泉还是没有动它。
解凤惜的事,裴松泉是知道的,叶争流曾经对他讲过一些。
他虽然对解凤惜的过往不甚认可,但他既然能教出叶争流和众多徒弟,那就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既然他也需要帮助,那这枚铜钱,倒是恰如其分了。
……
因为裴松泉忽然送上了一份惊天大礼,接下来,向烽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他打开盒子的时候,目光仍然有点涣散。直到抬起眼时,才对叶争流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师妹过年好。”
叶争流深吸一口气,忽然就和早晨的明如釉共情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坚定地觉得,以向烽的为人,匣子里面必然是沙袋。
屏住呼吸,探头朝盒子里一看,叶争流的眉毛意外地飞扬了起来。
竟然不是沙袋!
只要不是沙袋,向烽送什么都行!
叶争流定睛一看,只见一只毛笔配着砚台,静静地躺在匣子的底部。
狐疑地眨了眨眼,叶争流看看向烽,又看看猴猴:“两位师兄,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随即,叶争流又看一眼,神色渐渐纠结起来:“不过这砚台怎么有点眼熟……”
“从我这里买的。”黄三娘叹气道。
叶争流:“???”
黄三娘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了向烽一眼:“他没料到早晨会收到你的年礼。大年三十,他想配回礼,街上也早就没有铺子开门。大师兄本来想送你……幸好他还知道先来问问我。”
叶争流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妙之意,她忐忑道:“师兄原本想送我什么?”
“钱。”黄三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没买到礼物,打算直接把金子送你,让你自己买。”
叶争流:“……”
叶争流:“…………”
叶争流说句实话,办这事的要不是向烽,他可能早就被人给打死了。
好好的一个年,被他给过的像是受贿现场,简直令人怀疑沧海城高层风气。
幸好黄三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中途救了个场,把自己的一份私藏卖给向烽,好说歹说地帮他凑够了年礼。
“——至于我和你白露小师姐的礼物,”黄三娘笑了笑,变魔术一般地按着叶争流的肩头,让她稍微转了个方向。
过了片刻,有什么叮当响起的东西,被黄三娘一左一右地插在了叶争流的黑发上。
叶争流伸手摸了摸,迟疑地分辨道:“玉簪和……步摇?”
黄三娘温和地笑了笑,抬手将步摇垂下的流苏穗子又调整了一下。
“是啊。今天小师妹正好十五岁,是及笄的大姑娘了。”
众人簇拥着叶争流坐上年夜饭的主位,碗筷未动,大家先举起了酒杯。
敬彼此,敬过去的一年,也敬无限充沛的未来。
叶争流仰头一饮而尽,眼前很是适时地浮现了一个弹窗。却是任务完成的标识,已经浮现在了系统面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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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烛影摇曳,人已喝醉。
倒没有全都喝醉。
在场一共六个人,不过是喝醉了三分之一罢了,并不算什么事。
唯一比较棘手的就是……喝醉的这两个人,是叶争流和向烽。
黄三娘:“……今晚喝的是陈酿,师妹又喝得多了,我该给师妹拿果子酒的。”
猴猴则目瞪口呆:“大、大师兄的酒量竟然如此之浅吗?”
“是啊。”黄三娘头疼地用指节抵住眉心,“似乎是因为玄衣司戒律森严,一贯禁酒。大师兄入军中以后也恪守军令,从不沾酒,所以一杯就倒……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没想到小师妹今天高兴,喝了这么多。”
明如釉摇着头,表情莫测地拿起酒杯翻覆看了看,似乎在估量杯子的大小。
过了半晌,他才把视线投向向烽,幽幽开口道:“就连我三岁的弟弟,也不会这么快就醉。”
还是半神比较成熟,首先考虑的是在场诸人的安全问题。
他薄唇轻启,用出“和平之音”,率先宣告道:“酒醒之前,不会有争斗。”
裴松泉没有常规意义上的战斗系技能。
这便意味着,喝醉的这两人是全桌的战斗力巅峰。
他们要是一旦拆起房子,那城主府今夜可谓损失惨重。
幸好两人酒品似乎还不错,醉酒以后虽然迷糊,但没有一点大打出手的迹象。
叶争流趴在桌子上不肯睡,喃喃念道:“我的蛋呢,那么大、那么大一颗蛋……大白蛋……”
寡妇黄三娘,也是全场唯一一个开过车的老司机,正耐心地哄她:
“师妹,你是不会有蛋的,而且只有一颗蛋那叫伤残。而且世上也没有白蛋,除非他妈生着生着突然没墨了。”
明如釉:“……”
猴猴:“……”
裴松泉:“……”
向烽则满脸都因为酒意染上赤红。他比叶争流表现得正常一点,除了目光涣散之外再无其他表现,虽然喝了酒,却也坐得背脊笔直。
所以当他呼啦一下子站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向烽有防范。
他忽然推开门就走了出去,手里居然还捏了一个空空的茶盏。
黄三娘原本在安抚叶争流,后来看清向烽所去的方向以后,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是,按照往年的习俗,年夜饭后,他们这些徒弟本来会轮番敬茶。
黄三娘歉意地对裴松泉笑了一下,追着向烽跑了过去。
她和向烽离开的那个方向,正是裴松泉之前送出铜钱时,曾经侧头隐晦看了一眼的地方。
裴松泉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又看了看醉得眼神迷离的叶争流,最终还是无奈一笑,起身代替主人家送客。
“天色已晚,我们回院子吧。”
也就是他起身相送的这一小会儿,原本趴着的叶争流便拔桌而起。
下一秒,她忽然原地消失。
裴松泉若有所感地回了一下头,脸色便微微变了。
他大步跨进厅堂中,只见满桌的杯盘狼藉,觥筹间却再也没有少女的影子。
裴松泉:“……”
等等,叶争流呢?
本来放在这里这么大一个叶争流呢?
她是变成蝴蝶飞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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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争流现在在哪儿?
她正置身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被夜里的冷风一激,叶争流的酒意散去了不少。
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慢吞吞地从材料格子里翻出了一支牛角哨。
这是上次来见杀魂的时候,杀魂递给叶争流的。
因为杀魂自己在草原上居无定所,所以他叮嘱叶争流,如果下次她再来到离离之野,那就吹响哨子作为信号。
叶争流鼓着腮帮子,把脸都憋的发红,却发现这哨子非常难吹,好像是吹不响。
叶争流:“……”
她似乎总在和杀魂相关的事情上搞出乌龙。
之前一起逃离浮生岛的时候,沙船就划不动。后来在离离之野上和杀魂相见,狼语直接忘记了。现在拿着一个牛角哨,居然还吹不响。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叶争流把牛角哨随手塞进怀里,直接躺倒在了地上。
当宴厅中明亮的灯火褪去,草原的黑夜涌上,还在空旷旷的原野里吹着冷风,就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寒凉。
叶争流垫了一条胳膊在自己的脖颈下,眯起眼睛,近乎审视地望着天上那一轮弯勾似的月亮。
今生和前世,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较的地方。只有一轮明月亘古不变,永远冷酷,永远温情,永远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上。
“明月思乡,我并不是真心想要读懂古人诗……”叶争流喃喃自语道。
叶争流伸出手指,慢慢地勾勒出了那个弯弯的轮廓,又胡乱地用手掌乱抹一通,将并不存在的痕迹尽数擦去了。
她有点呆滞地眨着眼睛,弯勾似的月牙就刻映在叶争流的瞳孔上。
叶争流张张嘴又要说什么,远方忽然传来了狼啸和猛兽跑动的疾驰。
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杀魂从远处赶到,直接从银狼的背上跳下。
他动作干练而利落,却很不符合气质地抽了下鼻尖。杀魂辨别出空气里不寻常的气味:“这是……酒?”
他见过人类喝酒。
那些人类平时好好的,可是只要这种发酵过的特殊味道一下肚,身上的气息要么沾上许多苦,要么就平添了很多欲.望。
叶争流没有起身,只是抬起眼皮向上看了杀魂一眼。
杀魂蹲下来瞧了瞧叶争流,也学着她的模样在旁边摊开手脚。
“我也喜欢这么躺着,很舒服。”杀魂偏过头看向叶争流,“天气不冷,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
叶争流缓缓转过头来,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杀魂听不懂的话。
“一个人的个人定位,是由他的社会身份所决定的。”
人类总有很多让人不明白的话,叶争流尤其是。
所以杀魂静静地、认真地听。
“一个社会身份无法取代另一个社会身份,就像是一个人永远无法完全取代另一个人,哪怕再像也不行。”
叶争流喃喃道:“我是城主,我是徒儿,我是师妹,我是神的对手,或许还是未来执掌一方的当权者。但我,但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近乎艰涩地从叶争流的喉咙里滑出。
她的话语太轻太薄,以至于苍茫的草原上从来没见过如此脆弱的东西,才离开唇瓣就散开了。
叶争流说:“但我不再是谁的女儿了。”
“你说,若干年后有谁还能记得,争流的意思,本来是争留呢?”
杀魂定定地看着叶争流,眼中同时倒映着她和月亮。
他忽然撑起半个身子,凑到叶争流的脸颊侧用力地闻了一下,然后轻轻在她的眼角擦了擦。
叶争流当即哑然失笑:“虽然常言酒后多愁,但我总还不至于哭吧。”
“不是。”杀魂认真地说道:“你闻起来好孤独。”
“……”
叶争流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她中途想要将笑容凝聚,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叶争流小声地问杀魂道:“你也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杀魂盘膝坐着,垂头看着叶争流。他的头发本来高高扎起,但因为两人之间离得有点近,所以发梢正搔在叶争流的脸庞上,很痒。
杀魂很平静地说:“叶争流,我经常这样孤独。”
“小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狼,可她们告诉我,我是人类的小崽崽。
我跑到草原上那些大帐篷里,去看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可那些穿着羊皮的人都怕我。
他们有的人脖子上明明挂着狼牙,却要对我磕头,拿最嫩的羊羔肉给我吃,求我让他们的牛羊明年能够找到最丰美的水草。”
叶争流安静地看着他,她的呼吸轻轻吹起杀魂的一丝头发。
非常奇妙,她那天亲手摸过了。如此耿直的少年人,连眼神里的感情都不不知道躲避,头发丝竟然会那样的软而缠绵。
杀魂轻声道:“后来我被他们带到人类中去。更奇怪了,狼有时还把我当成狼,人却从来不把我当成人,人类连他们彼此都不当成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到这里,这个单纯而耿直的少年轻轻摇头,眼神中竟然带着一种长者般的透彻。
他很老练地评价道:“他们都不懂事。”
听到这里,叶争流忽然笑了。
“是。”她慢慢地说道:“那些人,他们都不懂事。”
“孤独这个词,是你们人类教给我的。”杀魂定定地说道:“你们有好多词汇,有好多的感情,有好多种形容。我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我就知道月亮。”
少年的手指轻轻在自己的心口上点了点,他很平和地说道:“只要这里一空,我就跑去看月亮。后来想你了,我也去看月亮。”
“……”
叶争流眨了眨眼睛。
从开天辟地而始,这世上有多少最淳朴,最原始的感情,都是由太阳、月亮、山林和大河作为意向?
叶争流不知道。
叶争流只知道,千年前的人,千年后的人,此方世界的人,彼方世界的人……好像不约而同的,大家都会把目光投向那一轮阴晴圆缺的玉盘。
天若有情天亦老。
月若无恨月常圆。
“我后来想通了,叶争流。”杀魂轻快地说道:“这世上或许有像我一样的人,或许也没有。我觉得我是狼,我就是狼;我觉得我是人,我就是人——你听说过吗,他们都叫我‘狼神之子’,这就是既算狼,又是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少年人低声而促狭地笑了一下,他俯身贴着叶争流的耳朵,小小地嗷嗷呜了一声。
“然后,我让那些狼都叫我这个。”
叶争流的狼语学得不好,但她敢肯定,自己没听过这个短语。
这个音节是用两个音节叠加在一起,中间连了一个语气词。
因为狼语比人语简单,所以这个连接词往往指代着很多意思,通常要根据语境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狼王?”
“不是,是唯一的狼、唯一的人的意思。”杀魂有点小得意地冲着叶争流笑了笑,像是要跟她分享自己最骄傲的作品,“我发明的。”
叶争流也笑了:“你果然特别聪明。”
“嗯。”杀魂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对叶争流说:“你刚刚的问题好奇怪,不要说‘若干年’,十年、一百年、和雪峰的水更迭一次那么长的时间,我也会记得你是叶争流啊。”
叶争流笑着扬起杀魂的头发,把他的一把发丝都甩掉少年的背上。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不过片刻以后,她又摇头笑道:“但……也确实是这样的。”
她看见杀魂眼里的神色闪了闪,大概又在吐槽一些“人类就是好复杂”之类的话。
……随他吧。
杀魂又抽抽鼻尖闻了闻,很高兴地说:“你不孤独了。”
“嗯。”叶争流耸耸肩膀:“你刚才是不是担心了?其实即使孤独,我也不会哭的。”
闻言,杀魂便抬起手来。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争流,非常缓慢地用手背轻轻贴了一下她的脸。
“你刚刚没哭。”杀魂低声道:“但月亮流进你的眼睛里了,我知道。”
“……”
良久良久,叶争流闭上眼,抬手摸了摸杀魂柔软的发心。刚开始轻轻一下,后来就揉得有点乱。
…………
过了一会儿,叶争流摇晃着脑袋,撑着自己的胳膊坐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酒醒了不少——其实刚才她本来没有打算喝很多,只是难得开心,气氛又好。
回忆起来,她刚才是不是嗖地一下,就在宴厅里消失了?
叶争流:“……”
糟糕。
不知道有没有人目睹城主的失踪现场,也不知道裴先生能不能联想到这是她的特殊技能,并不是有人忽然对她下手了。
叶争流召出系统页面,点了点系统的瞬移功能,发现果然没法传送——看来得过了午夜十二点,她才能回去。
不过,既然阴差阳错地来了草原,那之前给杀魂准备好的过年礼物……
“有个惊喜要送给你。”叶争流笑道:“过年好。”
杀魂愣愣地看直了眼睛。
他眼前忽然铺开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二十多个盘子?
每个盘子里都装着精心烹制的菜肴。而且最重要的,每一道菜都是肉!
“还有厨房用品套装……啊,果然,你看到大餐了对这个就没那么感兴趣。”叶争流望着已经朝满地佳肴扑过去的杀魂喃喃道。
杀魂率先端着一盘炸鸡腿回来,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嘴里叼着一个,剩下一盘都放到叶争流膝盖上。
大概是之前曾经在外面吃过这种炸鸡腿,杀魂自诩很有发言权。他一边吃一边教叶争流,用实际行动给她示范:
“很好吃的,你放到嘴里,一咬整根骨头就脱下来了!”
叶争流默默捂脸。
不了不了,她嗓子没那么宽,吃东西也没那么利落。
“我吃过了,都给你吃……别吃撑了啊。”叶争流担心道。
眼看杀魂已经化身一代干饭人,叶争流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由掩住一个哈欠。
酒意半散半有的时候困意最浓,叶争流估摸着离午夜还有一阵,索性往地上平摊一躺,顺手从材料格子里拿出一条大氅裹了睡觉。
杀魂狼吞虎咽一顿猛造,侧头时忽然发现叶争流睡得熟了。
他犹豫了一下,先对银色的巨狼勾了勾手指。
狼群的规矩一向是首领先吃,其他人其次。银狼刚才一直闻见浓烈的肉香,连咽口水。如今见杀魂叫它,它十分高兴,当即朝着这里跑了过来。
——却被杀魂一把揪住。
杀魂在银狼的皮毛上正正反反、上上下下,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慢慢挪到叶争流的跟前,把她的脑袋搬上自己的大腿。
他也摊平四肢,放松地躺了下去。与此同时,杀魂还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月亮真好看啊,好看的就像叶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