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白衣人的技能命中的那一刻, 叶争流的感觉十分的幽微奇妙。
仿佛一个笼子从天而降那样,一种明明无形无质,却可以被卡主本人清晰感知到的存在,正欲倒扣在她的卡册上。
然而, 每一张卡牌散发出的力量都并不一样。
捕捉不同的鸟儿时, 要用到不同的诱饵。
捉黄鹂要下细网、抓野鸡得用泥弹、想要逮到喜鹊或者麻雀, 那就最好用备好了小虫的鸟夹子……
一张根据“独卡、先天、攻击类、器物类、刀”量身定制的密网,显然捉不住叶争流的卡牌。
特别是, 为了能够一次性捕捞成功, 那张大网甚至圈定了技能的使用方法。
因此,这一网捕捞下去, 得到的结果只能是徒劳无功罢了。
只是,作为卡册原本的主人, 在与并不合身的“细网”擦肩而过的的瞬间,叶争流的感觉里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就像是捕捉不到、一闪而逝的灵感,也像是鞋底那颗怎么倒也倒不出的小石头。
那一瞬间, 叶争流接触到的感受十分别扭, 就好像她的卡牌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
叶争流微微愣了一下,但那灵感却已经从指缝里溜走。
回过神来时, 沈飞明就已经站在吞天楼里,脸上保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叶争流咳了一下, 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随即友善地撤回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技能。
谢天谢地, 叶争流在进入后门之前, 考虑到沈飞明已经击败面具人的可能,所以特意准备了杀伤性不大的控制技能。
曹操卡的二技能,怎么想都就比二苏兄弟の连击、柳宗元卡之绝鸟术, 还有大炮开兮你瞅什么瞅之类的杀伤性技能好得多。
不然的话……本就混乱的场面,恐怕又要多上一分的迷茫和误伤。
沈飞明缓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
“小阿妹,原来是你啊。”
他们两人在这里友善地叙了半个回合的旧,楼上的白衣人却脸色复杂。
他眼看着自己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了,眼中跳动的神色别提有多么纠结。
对于像个蘑菇一样,猛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叶争流,白衣人只有一个问题。
“竟敢擅闯吞天楼,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来意为何!”
叶争流非常无辜地摊了摊手,很不见外地朝着沈飞明的方向指了一下。
“他小阿妹,从后门进来的,看你搞偷袭,见义勇为而已——大哥不用太感激我,痛打落水狗是每个英勇公民应尽的责任。”
后半句话,叶争流是对着沈飞明说的。
沈飞明微笑着点头,显然是认下了这个“他小阿妹”的身份。
反正之前的见证人都已经被他毙于刀下,而楼中若是有其他记录……没关系,一会儿就不会有了。
白衣人脸色几番变化,连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指都在微微抖动。
这种马上就能收网,却被一个贸然闯入的愣头青直接打断的感觉,无异于发现天价彩票正好今日过期、吭哧吭哧拎回来一个二十斤大西瓜,室友上来就挖走了所有瓜心、以及在价格最高的时候入了满仓股票,第二天就一片惨绿直接跌停,都是可以让人犯心脏病的事情。
沈飞明再次拔出自己的刀。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回他选择的拔刀地点,竟然是从自己的耳朵眼里。
叶争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刚认下的便宜大哥,摆出了一个《西游记》观众相当熟悉的姿势。他的举止令自己变得像是一个不长毛的孙悟空。
是的,沈飞明从自己的耳朵眼里,拎出了一把金光交织,宛如锦鲤半透明的鱼尾在阳光下合拢曲线一般,美丽得不容人错开眼睛的刀。
沈飞明很是正经地叮嘱叶争流:“小阿妹,信我就把眼睛闭上。”
交代完这一句,沈飞明又切换了个调笑的腔调,冲着楼上的白衣人说道:“至于你,就是把眼睛闭上也没用了。”
“……”
下一刻,即使隔着两片紧闭的眼皮,叶争流也能感觉到,自己面前猛然绽开了极其炽烈的光芒。
她停顿了一下,还是单手抬起,把手掌捂在自己的眼皮上。
单凭人类的肉眼,显然绝不足以承受这样的光线。
除非是近距离观看了一场闪.光.弹表演,或者被一个太阳迎面直接糊在脸上,不然一般人恐怕很难想象,世上竟然还能有这种可以被称为杀伤力的明亮。
就连站在楼底下,只是被光芒一带而过的叶争流都觉得闪眼睛,那么直面沈飞明刀锋的白衣人,此刻的感受就可想而知。
他身上接二连三绽放出的防御性光芒,在沈飞明的刀光之中黯淡犹如萤火。然而沈飞明却奇异地“咦”了一声。
“原来先前我说错了。”沈飞明摇了摇头:“比起你来,那个面具人还算不得把狗皮膏药贴了一身……冤枉他了。”
不同的卡牌连续在白衣人身上各个部位亮起,却都被沈飞明的刀摧枯拉朽般生生豁开。
当最后一枚防御卡牌也穷尽了保护之力以后,刀光上聚集的那颗飞扬的太阳,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白衣人的脸上。
叶争流一直紧闭双眼,只能从他们交战的声响中分析出,沈飞明占尽上风。
到最后,白衣人一声剧烈的惨叫,便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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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飞明示意叶争流睁开眼睛的时候,二楼的拐角处便只剩下一摊焦炭似的物体。
吞天楼里,甚至连一丝蛋白质被烤焦的恶心肉味也没有。
叶争流知道,在极度的光照和热量之下,气体化的无数小分子甚至来不及扩散,就会被直接反应完毕。
沈飞明倒是言笑如常。
他已经散去那把凭空拔出的长刀,在松散的衣襟之下,胸口还带着一道电光灼出的新鲜鞭伤。
依旧是懒洋洋的步子和飞一般的速度,沈飞明站在叶争流面前,很是和气地打了个招呼。
“好短不见,小阿妹别来无恙。”
叶争流嗯了一声,顺手掀开了自己的斗篷。
看她这个毫无戒备之心,就这么把自己脸孔袒露在吞天楼中的动作,沈飞明下意识抬起手来,想替叶争流把脸孔盖上。
然而下一秒钟,他就颇为惊讶地飞舞起五官,夸张地倒退了一步,“嚯”了一声。
“好家伙,小阿妹许短不见,美貌又精进了。”
不怪沈飞明反应惊人,实在是叶争流掩藏在斗篷之下的面容超乎预期的过分。
将“挨揍果”的效果提纯,炼成面具以后,物品呈现出的效果比挨揍果还要惊悚百倍。
叶争流的皮肤已经变成绿巨人一样的环保色,五官反而靛紫靛紫,像是刚刚在脸上拍了一个死孩子。
就是她亲妈在此,可能也会怀疑这是一个外星过来的偷渡物种,更别提先前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沈飞明了。
在短暂的惊吓过后,沈飞明对面具反而呈现出不小的兴趣。
他颇为频繁地看了叶争流几眼,这才问道:“小阿妹来楼里做什么,不会只是来帮我的吧?”
叶争流如实相告:“我想去二楼看看。”
沈飞明:“……”
沈飞明揉揉额角,目光里又升起了那股注视着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般的情感。
“先前不让你看,你就趁我们打架溜进来看?”沈飞明很没办法地说道:“小阿妹,你这样很危险的。”
叶争流微微一笑——沈飞明当场一个哆嗦——她现在这张脸孔上的笑容效果可真是惊人。
叶争流指了指二楼墙角的那堆灰烬:“事实证明我来对了。”
沈飞明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虽然外貌疏狂不羁,实则心思明透。叶争流一说自己替他挡刀,沈飞明就猜到了这个白衣人的身份。
毕竟,在吞天楼的据点里,总该有个负责剥卡牌的刽子手才是。
在这件事上,他很承叶争流的情。
“上楼吧,小阿妹,先让你看个够。”沈飞明抬起下巴,冲着二楼楼梯的方向点了点。
“不过我们事先说好……这一趟只给你涨涨眼界,里面的东西你可不能乱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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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售卖的货物,果然和叶争流想象中没什么区别。
这里没有货架,只有数百张卡牌在特殊灵器的作用下悬浮在半空。
每张卡牌的下方都附着一张花签,花签正面标着价格,背面密密麻麻地落满蝇头小字,叶争流随手捞起一枚看了看,发现是关于卡牌技能的详细介绍。
卡牌数目太多,而且还被翻得有些乱了,大概是刚才那两人匆匆出战,胡乱拿了有用的卡牌给自己贴上的缘故。
沈飞明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卡牌,留下一点余光,始终都不离分毫地盯在叶争流身上。
叶争流请教他:“我刚刚看你们战斗,他们衣服下的卡牌似乎只亮一次,这是怎么回事?”
沈飞明懒洋洋地回答道:
“不属于自己的卡牌纳入卡册,至少也要七天七夜的时间。他们见我打来匆忙应对,自然把那些卡都用成了一次性膏药。”
说完,他像是玩笑般地看了叶争流一眼:“怎么,小阿妹,你也想贴一张?”
“我对这个没兴趣。”叶争流矢口否认,“我只想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查记录?”
沈飞明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得更真诚了些。
“巧了,小阿妹,咱们英雄所见略同。”
他不再拔刀,只是并起双指,喃喃念道:“这个灵器布置的十分巧妙。唔,震、坎、离、艮……如果真有记录,我猜会在……”
刀风自叶争流耳边两寸远的地方划过,犹然扬起了她一缕头发。
金纹杉木被沈飞明的刀气劈开,一堵薄墙哗啦啦地在两人眼前坍塌,露出里面分格安放的薄薄册子。
沈飞明收回手,轻松笑道:“不知道机关所在,只好暴力破解了。”
不用他多说,叶争流便已经上前几步。她和沈飞明各找各的,没一会儿,手边就堆了一沓册子。
让叶争流非常省事的是,每本册子的题头,都是用地名编的。
她很快就找到《楚国·沧海城》那一册,快速翻开册子,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记载着猴猴的卡牌去向。
然而……
叶争流的笑容慢慢变得微妙起来。
真有趣。
她没有在这本册子上找到猴猴。
她找到了她自己。
【悬赏:沧海城·叶争流
身份:沧海城主解凤惜第九百八十一徒
卡牌:先天·人物卡·杜牧
委托人:破军】
再看时间落款,赫然便是叶争流跟随解凤惜,前往梁国参加婚礼喜宴之前。
叶争流几乎可以想象到,慕摇光之前是怎么在这个据点委托了自己的卡牌信息,然后再从夏国进入梁国,随即通过韩峻去面见嫉妒。
大概是因为手动效率比较低的缘故,关于叶争流的信息隔了这么久都没更新。
叶争流捏着薄薄的册子,对着自己那页纸冷笑起来。
由于她现在的面孔比较惊悚,大概慕摇光看了这个充满杀气的笑容,都会在晚上吓得直哭。
另一边,沈飞明也已经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按图索骥,很快就从悬浮在空中的数百张卡牌里确认了一张摘下。
那张四四方方的卡牌硌在他的掌心,沈飞明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谑笑之色,很是沉重地闭了闭眼。
沈飞明将那片卡牌隔着衣料,在自己的心口上沾了沾,低声道:
“兄弟,是我迟来一步。你妻儿老母往后由我照看,大哥这就带你回家。”
下一刻,他转头看向同样站起的叶争流,只是问道:“看完了?”
叶争流点了点头。
沈飞明对叶争流伸出一只手:“过来。”
叶争流站在原地,试探道:“这些卡牌,你打算……”
“靠着不义手段得来的卡牌,自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小阿妹,你往我这里来些,我送它们下去陪原卡主,不要误伤了你。”
这间小楼里悬挂的任何一张卡片,都足以卖出一个令人咂舌的天价。
然而在叶争流和沈飞明两句交谈里,却轻易成了可以抛却的东西。
叶争流朝沈飞明的方向走了几步,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下一秒钟,熊熊烈火随着助长的刀气从两人脚底燃起。
火焰灼热炽烈,吞噬掉漂浮在空中梦幻如星的数百张卡牌,也吞噬掉杉木后满墙载着罪恶的记录。火光之中,卡牌在化为一股股青烟之前,犹自闪烁着点点荧光。
叶争流亲眼看到,属于沧海城的那卷薄册,也在火舌的吞噬下化为灰烬。
沈飞明将叶争流带在手臂底下,于冲天的烈火中拔身而起。
安静得近乎永眠的夜色里,他大笑的语调往四面八方传开,像是要唤醒这座沉睡的城。
“屠尽吞天楼者,是我雁山沈飞明!老鲨鱼的走狗不必多怪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