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白天最长的一天。
烈日当空,平远西路仍然停留在蝉鸣声中,不时有几辆车会从这条路上驶过,路旁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占地不大,黑色的墙壁,没有窗户。
临近下午五点,这间店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位青年,带着鸭舌帽,将他的眉眼遮住。从背影看,他的身高高于一米九,穿着深蓝色短袖和牛仔裤,背着黑色双肩包,身形不壮,但从露出的手臂可以看出漂亮的线条,肤色呈浅浅的小麦色。
青年进了店,伴随着开门的风铃声,清脆的声音散在风里。店里只有一位服务生,看见他来了顿时笑了,“嘿!路燃,今天到得挺早!”
路燃摘下鸭舌帽,露出笑起来亮亮的眼睛,“今天货到得早。”
路燃将帽子放在柜台上,走到了柜台后面,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两指熟练的挑出其中一把,将其插入了隐暗处的锁孔,轻轻旋转钥匙,伴着咔嚓一声——门开了,柜台后竟藏着一扇暗门,如果不仔细查看,很难察觉。
路燃进了暗门,将门从背后关上,前方是一条很窄的向下的楼梯,两旁挂着些老旧的灯,发出暗黄色的光。路燃走到尽头,是一扇铁门,路燃又掏出那串钥匙,换了另一把,将钥匙插入锁孔旋转,门开了。
推开沉重的铁门,迎面扑来带着灰尘的风,吹起来路燃额前的黑发,铁门后的房间空荡荡,只在中心处,放着一个棺材,棺材前放着一块石碑。路燃走到棺材旁半跪下,在棺材侧面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门,路燃屈起食指扣了扣小门喊道:“到点了。”
棺材里发出些布料摩擦的声音,又过了会,小门竟然开了,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这是一只极其苍白的手,手腕处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虽然已经看过无数遍,但路燃仍会忍不住惊奇这只手的漂亮。
路燃握住它的手腕,彻骨的寒冷通过皮肤传递过来,让路燃有一种接触的地方会被冻结的错觉。
路燃从双肩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针管,对准它的血管,将针管里的深蓝色液体打进它的身体。路燃不知道这种液体是什么,只知道类似于营养液,维持着棺材里面这个生物的生命。
路燃也并不知道棺材里面是什么,是人?是怪物?或者是怪人?他只是无意中得了这个钱多事少的活——每周末来给棺材里的东西打针。
“好了,下周再见。”路燃将针管收进背包里,见手已经缩了回去,忍不住带着疑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却如之前一般,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路燃无奈又成自言自语,背起包,说道:“走了!”
不过几分钟后,房间里又归于一片寂静。
一天后,路燃照例从保险柜里取出“工资”——一次一百万,这是一个通货膨胀的时代,一千块只够在路边买碗豆浆,但一百万仍然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路燃将现金放进双肩包,向家走去,路边的屏幕都在播放呼吁参军的播报,主持人慷慨激昂地呐喊着:“战争即将到来,每一个A国的男儿都应该参军,为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家族的荣耀!”街口有十几个举着牌子的学生在游行,牌子上写着“乱世出英雄”之类的口号,当路燃走过他们旁边时,还有几张宣传单被塞到了路燃手中。
路燃看着学生红扑扑的脸蛋,没忍心拒绝,笑了笑,将传单塞到了包里,等走远了,还能听见他们的喊声:“英勇参军!”
到家楼下时,路燃在超市花了几千现金买了一筐鸡蛋,结账时阿姨还在口中喃喃道:“他们把我们昨天进的货全拖走了!现在的现金也越来越不值钱了,鸡蛋都快吃不上了。”
路燃贫嘴:“有李姨在,我也不会没鸡蛋吃。”
李姨笑道:“那当然不会饿着我们小路。”说着又塞了瓶牛奶在路燃怀里,“小路越长越俊咧。”
路燃到家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姑父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招呼路燃来吃饭,姑母看到了路燃拿出来的传单,皱起眉嘟囔着:“那些学生怎么天天拐别家孩子。”
路燃笑着把传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回道:“莫担心,我不去的,我就呆家里。”
姑母听了这话,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笑道:“舍不得我家燃燃,我从你还穿尿布的时候开始带你,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路燃知道姑母这是又要开始唠叨了,马上做投降状,说道:“我也舍不得姑父姑母,我要一直赖着你们,哪也不去。”
“这么大还撒娇。”姑母嘴上这样说,却又宠溺地揉了揉路燃的头,“出去打工也别太辛苦了,姑父也在上班呢。”姑父此时还在餐桌旁摆碗筷,闻言咳嗽了声,应道:“你姑母说的不错。”
“那当然!”路燃乖巧地点头。
饭后,路燃还在看手机上的新闻,头顶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从远及近。三人来到窗旁,仰头看向空中的巨型战斗机——像一座空中陆地,正朝着G城中心方向缓慢飞行,G城是A国的贸易中心,掌握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被重点部署。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好像谈判失败了。”姑父低声道。
路燃紧握着的手机的屏幕还未熄灭,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谈判失败!战争来临!”
A国和S国的战争一触即发,只是不知道第一枪在何时何地而鸣。
路燃有战争即将在近日爆发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其爆发得如此之快,并且起火点就在路燃居住的这座城!
当晚,警鸣声响彻整座城市,路燃被一声巨大的爆破音惊醒,爆炸声、枪击声以及□□声一瞬间席卷了整个G城。路燃从床上一跃而起,立刻冲向姑父姑母的房间。
——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
路燃脑海登时一片空白,可怕的窒息感抑制了胸廓的起伏,终于目光触及桌上的安眠药,发现瓶子开着,并且瓶里空空如也,路燃的心脏猛的一紧——姑父陪着姑母去买药了。
“我必须立刻找到他们!”路燃脑海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待路燃跑到外面街道时,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昔日熟悉的光景早已变成一地狼藉,匆忙奔跑的人,散落一地的物品,远处的火光闪烁。
药店在平远北路,路燃锁定好方向开始狂奔,一路都是逃难的人民,还好战火还未弥漫到这,路燃心里有了一丝希望。
可惜希望总是伴着更大的绝望,当路燃赶到街口时,看到的便是士兵用枪指着姑父姑母的头,眼泪还来不及落下,枪声便先一步来临,隔了有好几十米,滚烫的鲜血却仿佛溅射到了路燃脸上。
一瞬间,过往种种皆如走马灯一般在路燃脑中闪回——此地便是地狱。
有士兵立刻察觉到了路燃的存在,高声喊道:“有人在那!抓住他!”
路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起来的,耳边仿佛是姑父姑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小路快跑!快跑!快跑!”
路燃的双腿不受控般,只知往前。
路燃不知不觉跑到了打工的店前,身后是追击的脚步声,路燃犹豫了半秒,闪身进了店里。
路燃红着脸喘着粗气,当铁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四周十分安静,只有一副棺材,立在中央。
路燃深呼吸着平复自己的情绪,眼泪被风吹干成为泪痕,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渐渐变成雕塑一般,没有了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路燃的身体仿佛沉入了一片雪白中,寒冷的空气将全身包裹,丝丝寒气渗透入体,就在意识快归于浑浊之时,耳边传来呼喊,那声音很沙哑,像许久未开口说话一般,缓慢艰涩地吐字:“别再睡了,快醒醒。”
路燃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个发着白光的人影,那光芒太过刺眼,难以看清那人的模样,路燃问道:“你是谁?”
那人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困我于此地,竟反问我是何人。”
路燃不解:“我并不认识你,更不可能将你困在这。”
话音落下,那人无奈轻叹,走向前来,发着白光的手轻抚上路燃脸庞,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放过我,让我走吧。”
说完他放下手,慢慢后退,身体在白色的空间里逐渐消散,融于背景里。
“不过现在,你得先醒来。”那人完全消散前,留下了最后一句。
下一秒,路燃猛地睁开双眼,这一次回到了现实——他还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地上,背后靠着冰凉的铁门。
但梦里的场景很快被遗忘,上一秒清晰的记忆,下一秒便归于模糊,路燃无奈摇了摇头。
路燃开始认真审视这个房间,场景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没人来过这,这个认知让路燃莫名安心下来。
唯一夺去路燃全部注意力的棺材,还丝毫没有动静,路燃犹豫了一下,从背包拿出一把铁凿子,走到棺材前的石板前,绷紧手臂,用力一锤,将石板劈为两半,一瞬间地板都在颤动。
“走前让我看看你。”路燃扔下了工具,走到了棺材旁,将双手撑在棺材板上。
棺材由深红色实木制成,质地看上去很轻但实际非常沉,路燃用全身发力,脖颈青筋暴起,才堪堪将木板推动,尘封已久的棺材,终于重见天日。
棺材仅开了一个小口,往里望去仍然是黑漆漆一片,路燃不知为何开始有些紧张,他停下动作,偷偷朝里打探。
等了好一会,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路燃继续用力,将木板往前推,露出了一双脚,指甲圆润通体白色,双足雪白,再往上,是白色的薄纱,堪堪遮住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长长的白发散在身侧,路燃停顿了一瞬又一口气将木板推倒在地,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
竟是一个男人,路燃心里滋味复杂。
这样美丽修长的手,原是出自一个男儿身,这人生得倒是长得十分好看,虽闭着眼,但睫毛又密又长,皮肤雪白,美中不足,缺了些血色。
路燃还在细细打量时,那人突然睁开了眼,一双丹凤眼,直直往过来,明明眼形锐利,但眼中却像含着泪水般波光粼粼,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无法忍心苛责,他目空一切的眼神。
“还没到第七天,你怎么回来了?”那人缓缓开口问道,这是路燃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已经干了这个活一年多,都是路燃自言自语,第一次有了回应,路燃心中莫名升起些许欣喜。
又想到自己逃到这的缘由,几小时前的画面又在眼前闪现,路燃痛苦地闭上了眼,再次睁眼时,被打量的对象变成了他自己。
那人还是躺着,身体也未有任何移动,见路燃没有回答,他似是不耐烦般呼唤道:“扶我起来。”
路燃闻言一时手忙脚乱,赶紧用手抓住他的双肩将他上半身抬起,发现这人身体软弱无力,任其摆弄。
扶起那人后两人脸一时间隔得很近,那人的眼睛无辜地垂着,眉头也皱着,好像很痛苦。
路燃犹豫了会,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思考了一瞬,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他目光向下,停顿了几秒,又看向路燃笑道:“不如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路燃有点懵,指了指自己:“我?”
那人点了点头:“毕竟是你放我出来的。”
路燃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道:“沈冰。”
“沈冰。”那人小声重复了一遍,满意道:“那我以后便叫沈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