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踏花游园荡西东,轻剑烈马度春风这般的自由!”
九云惊醒。
一股绝望和不甘缭绕在心间,久久不散。
当余晖穿透浓云薄雾从天上落入人间,照进窗户,跌到屋里。
她的情绪方才趋于平静。
九云眨了眨眼,看那束光从拥有蓬勃生命力的金黄慢慢变成暗淡的银白。
原来黄昏散去,月亮出来了——自己这是晕了一天一夜?
奴仆见九云起了,便急忙着赶去通知主人。
不一会儿,一道人影停在了九云屋前,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九云姑娘,打扰了。”
“云公子?请进。”
那人停顿了,说:“瓜田李下,恐对姑娘有不便之处,我站在门口就行。云姑娘好些没?”
这云清寒的性格还真不负他“清其如玉,孤云凌寒”的盛名啊。
苏星桥虽然嘴毒,但点评一针见血鞭辟入里,正如他之前所言,云清寒不愧是小老头儿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古板?
九云想起了云家家主云青枫,据说他爹以倜傥风流、寻花问柳闻名于世。真是奇了怪了,龙生龙,凤生凤,怎么这老虎的儿子就开始吃素了?
九云轻叹一口气,又倒回床上,回答:“好得很,没什么问题。”
沉默,尴尬的沉默,云清寒在外面木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虑什么。
九云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紧闭的屋门,右手撑住下巴,一条腿曲起,问:“云公子,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的确是有些事情。”云清寒字斟句酌,“实在是对不住姑娘,保护宾客本是我的职责,昨夜邪魔来犯,姑娘鼎力相助甚至不惜强行消耗生机,最后因此力竭晕倒......清寒无能,那个黑衣服的女子带着蛊尸,逃脱了。”
“让姑娘受委屈了。”
他在为所有人的惊惶、痛苦和受伤承担责任,九云很感动。
他误解了九云昨夜的“爆发”,九云如释重负。
“当时......”
原来黑衣女子挣脱九云扼制的瞬间,趁着云清寒愣神,拽住蛊尸,迅速后撤,逃跑前还掏出三个竹筒,竹筒坠地,裂成碎片。
云清寒担心她在竹筒里留了蛊虫,顾及到府中宾客的安危,不得不放弃追击选择折返。而后苏星桥和华翱也从库房赶回,云清寒挥笔,苏星桥弄剑,华翱耍刀,众修士也是各显神通,五花八门的攻击将黑色蠕虫一一扫起、斩断。
众人合力,终于在天亮前将蛊虫彻底除尽。
当然在清除蛊虫的同时,奴仆也贴心地将伤员妥善安排,并吩咐医修诊治。
至于那趁机逃离的蛊尸和黑衣女子......几路人马分别遣人查探,目前是杳无音讯。
不过这次倒是没什么大损失,只是库房丢失了一些名贵药材,具体是什么药材云清寒没细说。
“云公子不必自责。”九云开口接话:“这次是我叨扰了才对。”
“九云姑娘襟怀洒落,云寒自受之。那就不打扰九云姑娘休息了,我叫人做了些吃食,待会便送到。”他顿了顿,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那道身影隔着屋门叠叠重重的薄纱,渐行渐远。
九云吃完宵夜已是月照江山,银光漫漫。
冰凉的月光透过窗纱漫进屋内,她仰躺着、翘腿,脑袋枕着双臂,心头思绪万千。
目前看来这个怨气跟云府的人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至少根源不在云府。或许只有抓住那个黑衣女人和蛊尸,才能吸收化解。
但,黑衣女子是谁?梦中那个背影是谁?
这些人跟白玉京有什么恩仇,或者,对云氏旁支有什么憎怨。
今日看云清寒的那些招式,诡谲得很,自己跟他打,最多五五开。目前肯定也打不过云氏的那几个老妖怪,仇暂时报不了。事到如今,吸取怨气才是重中之重。
只能明日一早先去阆中府碰碰运气,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粘稠湿润。
九云有了大概的目标,自然心宽,用着云府准备的被儿枕儿,酣然入睡,一夜无梦。
翌日。
阴云化雨,四海九洲仿佛都被无边无际的雨幕蒙盖,
九云一大早便在前厅候着,抬头看雨水沿着房檐滴落,低头看它溅起透明的花。直到等到云清寒,才急忙走上前,双手抱拳,对他拱手告别。
云清寒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头,看一眼淅沥斜飞的雨,叫奴仆送来雨具、牵来马驹。
九云接下,披着蓑衣,蹬上马鞍,拾起缰绳,对云清寒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水幕之中。
直奔目的地——阆中府。
“这姑娘怪异得很,公子为何——”奴仆疑惑不解。
“慎言。”
“......是。”
一路奔驰,雨声压下马蹄踩踏泥泞的声音。
噗叽,泥浆从蹄底涌上来,溅上衣摆,九云仔细思索了半晌,如若再不找个驿亭沐浴休整一番,等到达阆中时,自己只怕已经变成个污手垢面的泥人。
马在林间转了个弯儿,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路上铺了青石,道路笔直宽敞,尽头是绿竹成林。
林间似乎建了个客栈。
当小店迎面扑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店前的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地盘踞着几个字“幽篁竹里”。
驿亭由青竹建成,高两层,不大。
竹楼左边是马厩,里面正有两只白马在那甩着尾巴,咀嚼草料。
马蹄落在篱笆前的石板上,九云翻身下马,将马引到棚里,抖开蓑衣的雨水,一解一抖间已来到门前。
推门。
“你这人,好无礼!”一个蓝衣青年站在一楼与二楼间的木梯上喊。
九云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熟悉,但又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此人。
于是将蓑衣摆在门边,后退一步,抱了抱拳,“我以为这里是驿亭。”
“这里当然是驿亭。”那人几步下了木梯,梯子嘎滋作响,他挥手打发九云:“但是今天这栋房子都是我们的!”
环顾四周,一楼空无一人,九云屈腰提起蓑衣就往里走,“打搅了,这位兄弟!”
“你出去!”他说。
走近了九云才看清这青年的衣袍纹路,清蓝色的底色上,用淡淡的银线勾勒出水波,花纹细密整齐,就像是清流涟漪。
难怪觉得此人眼熟,这衣袍的布料和花纹不就跟苏星桥一模一样吗?
只是样式略有不同。
九云没言语,进屋把蓑衣斗笠都搁置在挂衣的木施边,然后坐上板凳,对立着的青年点了点头,“既然是驿亭,便不能算你一个人的。”
青年叉腰说:“你知道谁在住这房子吗?”他上下扫一眼九云,“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够招惹的,快走,快走!”
他以为听了自己的“良言”九云必然会离去,毕竟普天之下,没有哪个散修敢跟大家族硬碰硬。但是,他没想到,九云的脾气是遇软则软,遇硬则硬。
九云斜着眼珠,故意转头看一圈四周,说:“这屋内空空,谁在住?鬼吗?难道住的都不是人?对,你确实不是人,一天到晚不说人话不干人事。”
“你——”青年提剑,大跨步直奔九云。
“我说谁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这时苏星桥标志性的冷嗤声从二楼传来,“原来是你。”
青年顿住,弯腰屈身,往楼梯方向作揖:“大师兄。”
“上去。”
“是。”青年瞪九云,又突然变脸显出老于世故的样子,“那我上去替师兄整理床铺。”
说罢转身上楼。
“你怎么在这里。”苏星桥下楼,走到九云跟前,嫌恶地看一眼破木桌,也不打算坐下,“听说你受了伤。”他的语气稍缓,“看不出来,你身上竟然有几分舍己为人的义气。”
显然,他也听信了云清寒那套“九云为保众人,不惜强行消耗生机,力挽狂澜,因此力竭晕倒”的说辞。
“......”
“苏公子也路过这里?这里的掌柜哪去了?”九云提了提湿透的裤脚,再低头看看满是黄泥浆的鞋袜,有点暴躁。
“躲着呢。”苏星桥抱剑靠墙,慢吞吞地说,“你要住这?”
“这么大的雨,你以为呢?”
“掌柜!”没人反应,苏星桥的声音大了些:“怎么?装死?”
“来了来了。”从右边的小屋窜出一个粗灰布衫,脸部窝瘪的中年男子,他驼着背手提水壶,把水摇的得哐当响:“来,喝点茶,喝点茶。”
掌柜为九云端上一个冒白汽的碗盏,又打算递给苏星桥,被嫌弃地拒绝后,仍旧笑嘻嘻地问:“姑娘住店啊?”
九云伸手接过,点头。
掌柜看一眼苏星桥,见他没表情,再看一眼。
“看我做什么?如实说。”
掌柜如蒙大赦,从脖子上取下抹布,弯腰擦桌,一脸殷勤:“姑娘,二楼还有一间空房。”
“那我就要这一间。”
“好好好。”掌柜脸上的褶皱间浮现出喜意:“这房间不错,刚好隔壁也是一个姑娘。”
掌柜正准备领九云去房间,这时从门外传来马蹄声,脚步杂沓,一群人吵吵嚷嚷着涌进屋来。
“大师兄!”最前头那位男子清蓝衣衫白玉发冠,甚是俊秀,不过衣袍上沾了草屑,有些狼狈,表情也不太好看,“师兄,以后做任务,可别让我跟那个丑八怪一起,我消受不起。”
他的神色愤恨,一副疾首蹙额的样子。
“自己打不过邪祟,找我撒气?”众人纷纷侧目,回头望向门外说话的那名蓝衣女子。
苏星桥抱剑神游,显然对这样的戏码司空见惯,九云也不着急住房了,端起茶碗轻啜一口,默默看戏。
哎,澡什么时候都能洗,衣服什么时候都可以换,但是这名门大族的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的呀。
“你若是早来一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就是故意的。”
“哈。”
“你还敢跟我阴阳怪气?你敢?你竟然敢?你看你长相似恶鬼,我要是你,我直接一头撞死!出门都得戴帷帽!苏山待!你不觉得自己很丑吗?”男子明显是恼羞成怒,急火攻心,说话毫无道理毫无逻辑,一心只想戳对方的痛处。
九云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垂首喝茶,心想,哪里像恶鬼,这小子是不是眼睛有病脑部有疾?
没见过恶鬼啊?那些做了恶的厉鬼可都是脑袋尖小,眼斜嘴歪,满口黑牙,身材瘦似竹竿。
这女子长相并不算丑陋,蓝衫乌发白玉冠,甚至有女生男相的丰神俊秀,额头至右眼长了一块红色胎记,未损风华,倒添桀骜。
她身上沾了些怨气,不过九云觉得这也正常,仙门弟子下山顺手便做些抓鬼伏魔的行当,难免沾到一些。
“我的母亲十月怀胎让我出生,足以证明对我的存在满怀期待,我的父亲鞍马劳顿将我抚养成人,对我的青春倾注爱意。所以作为他们的女儿,我从不认为自己面目可憎,我觉得被他们爱着的我很可爱,被自己爱着的我很可爱。”
苏山待一边说着一边进屋,对苏星桥拱手作揖,然后将剑取了,随手搁在木桌上,大咧咧地坐下。
掌柜连忙过去倒茶。
“长得丑说得花,你有人爱?哈哈哈,苏山待,你的父母安在?”预想的恼怒和羞愤都没有在她脸上出现,男子开始恶言伤人。
周围的弟子面面相觑,纷纷后退一步,表情似乎有些惊恐。
九云不明所以,直到后来才知道,苏山待有个习惯,那就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妈,如果谁在她面前辱其父母——那她必然是要发怒的。
“容貌天注定,我也不会自怨自艾。你的花容月貌固然值得欣慰,但是把容貌当作唯一评判标准的你,实在是比我更可悲。比如现在,你漂亮的小脸蛋能够保你不成为剑下亡魂吗?”
“呵,不会。”
苏山待起身,剑横起,金色剑穗在臂前摆动,剑出,刺向男子咽喉,剑影一闪,挥搅截提,他只是发冠被劈成两半。
速度快得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如果这里没有别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你?”苏山待落剑收鞘,不顾男子反应,踏上楼梯,在拐角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