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九云与那邪门神灵做了个交易。
神灵炼化了九云的肉身,抽取掉她的欲念,让九云以莲藕之身去收集奸恶之辈的“贪嗔痴”交予神灵,以此让祂阅尽世间苦难。
待九云体内的怨气集满身体,那些死去的人便能拥有一个来世。
那曾料想,神灵留给自己的魂印跟个狗鼻子似的,哪里有怨气它往哪里钻,并且一般的怨气恶煞它还瞧不上,非得是大奸大恶、大怨大悲,这玩意儿才肯稍有垂青。
竟还是个看鬼下菜碟儿的东西。
九云环顾四周,仔细审视着,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五方阵边缘,那个躺倒在地的妇女身上。
她走上前去,一个女孩趴伏在妇女旁边,鲜血肆流,她□□着,却不叫喊。
“小姑娘,没事吧。”
女孩有气无力地挣扎起来,想要磕头,可惜受了伤,刚起身便又要摔倒。
九云顺势捞起她的身子,架着女孩的胳膊颠了颠,说道:“别摔着,小姑娘你多大了?”
说罢将女孩轻放到地上,还摸摸她的胳膊,捏捏她的肩膀,手抓着她的腕子不放松,说道:“看来是腿受伤了。”
女孩嗫喏着,宛如惊弓之鸟:“十岁。”
“十岁啊。”九云长叹一声说,“没想到看着瘦弱,体重确是不轻,你说是吧。”
女孩苍白的脸鼓胀,露出狡猾阴厉的面相,但只是一瞬,又变得胆怯惊慌,“仙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九云握住女孩腕子的手使了些力气,却又在顾虑什么,“给我出来。”
女孩冷笑一声,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然后突然止住了声音,她的表情猝然消逝,瞪着无神的眼眸说:“我就不出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九云阴沉了脸,“你自己出来,我让你走得安详,要是让我逮你出来,到时候让你尝尝摘胆剜心,痛身切骨的滋味儿。”
“那你试试?”被伥鬼附体的女孩彷佛根本不把九云的话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劝你快些动手,等时辰一到,外面那群仙门弟子发现不对劲,一定会冲入阵中把你乱剑砍死。”
“你个伥鬼竟然跟仙门勾结,我代表九洲众伥鬼替你感到不齿,实在是为虎作伥,岂有此理。”
女孩神情恍恍惚惚,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九云,愣了片刻,才说:“我本来就是伥鬼!你这是激将法!我不听!”
“挺聪明啊。”九云摇摇头,声音愈低:“那你竟然不会算账?”
“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买椟还珠。”九云左手扶住下巴,右手指尖在女孩的手腕处轻轻打圈,她偏头看着女孩,一副嘲讽的样子,“这么重要的东西,区区四十人你就答应与他们交易了?”
“你懂什么!那无尘鞭我又......”它停下了,望着九云恨恨地说,“阴险!狡猾!你诈我。”
刚才的阴沉和顾虑彷佛只是幻觉,九云此刻一脸平静,“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女孩脸上的表情由得意骤然变成惊惧,它叫嚷着:“啊——你做了什么!怎么可能?”
它的脸上同时浮现出茫然、狰狞,来自灵魂深处的灼热和恐惧纠结在一起,让它痛不欲生,“你做了什么?不可能!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啊——好痛,放开我。”
它作困兽之斗,四肢扭曲蜷缩在一起,拼了命般想要挣脱,却发现那只轻描淡写握住它手腕的手,看似瘦弱,却宛如玉石一般坚硬不可撼动。
“我说过吧,可别让我亲自逮你出来。”
“你疯了?你不想救她了?”疼痛使得女孩脸上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就像轻风掠水形成的涟漪,它满眼怨毒,“我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已经死了。”九云怒极反笑,说,“这样的伤怎么可能还活着?死去的人难再活,而活着的人总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吧。”
这些死去的人的样子,在九云心中,与曾经死去的那些人叠映到了一起。
这让她想起咫尺天涯的往昔,遗憾怀恋之中夹杂了怨愤不平。
她真的不愿意再目睹死亡了。
她厌恶无谓的死亡。
“你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一开始就在诈我!”伥鬼突然起了高声,但看到九云揎拳捋袖,显然是准备给它一个了断,吓得声音徒转,企图与之交涉:“你别杀我,我告诉你无尘鞭在哪,这山中哪里有宝贝,我也告诉你。你别杀我。”
九云不知道什么无尘鞭,也对身外之物毫无兴趣,她听完了哀求只是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准备将这占据女孩身体的伥鬼挤出来。
“啊——我现在就把无尘鞭给你。”它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挤爆了,不仅如此,还有一缕霸道的火焰从内到外在炙烤灼烧它,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就像是有一把锉刀,在一寸一寸剥落它的灵魂。
“咦?”九云突然察觉到不对,暂停了对伥鬼的折磨。
她略一思索,凑上前去,贴近了去闻女孩身上的气息,除了泥土、血腥气,还夹杂着一股微弱的腐烂味道。
但唯独缺了那一丝阴森的怨气。
怎么回事?怨气的味道怎么越来越淡了?
魂印和味觉总不会戏耍自己。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九云满腹疑惑,却是强忍着,紧盯着伥鬼,慢悠悠地说:“好了,我暂时不杀你。我问问你,我之前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种很奇怪的力量。”
“无尘鞭!仙长说的是无尘鞭。”伥鬼连忙回答,恨不得对九云袒露自己的心肺,证明自己的价值:“应该就是了,那无尘鞭上有股让我十分忌惮的力量。”
“无尘鞭呢?给我吧。”
九云伸手。
“仙长,大人,不如等我们出了这阵......”伥鬼趴在地上,两只眼睛急速转动,抬头眼巴巴看着九云,一脸谄媚。
“那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得到那玩意儿,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九云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
话音刚落,又准备把右手伸向了伥鬼。
“仙长!大人!祖宗!”伥鬼拼命想用话语打动眼前的人,倾倒出所有秘密,“我给,我给。”
只见一团黑雾从女孩的嘴里、眼里、耳朵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落在地上慢慢凝结成一个瘦长的鬼影。
伥鬼皮肤惨白,吊梢着眼睛,咧嘴龇出满口稀疏的黑牙。
“在这。”它剖开肚子,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掏出黑色布袋,扯出一条黑红色的鞭子。
鞭长四尺,通体漆黑,像是吸饱了血液,闪耀着红色的光芒。
鞭杆由一块乌金玄铁制成,上面剔有竹纹和麒麟,既雕出了竹子的清高,又刻出了麒麟的豪宕魂魄。
仅仅是看一眼这鞭子,便能被其中缠绕的怨气冲击得神魂荡飏。
“这可是件宝贝,我之前试图从中汲取些怨气,结果反倒为它所累,受了些伤。”伥鬼语气幽怨,“反正留在自己手里,看得到吃不着,不如换取些实际的利益。”
“我观这无尘鞭甚是雄浑,想必它的主人也一定是个豪迈不羁的好汉吧。”九云从它手上接过鞭子,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试探着问。
“您竟然不知道这无尘鞭的主人是谁?天上白玉京,月下楼琼宇你总听过吧?”伥鬼瞠目结舌。
她随便笑笑:“嘿嘿嘿,那是什么。”
“那仙长您必定年少,毕竟二十五年前,九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楼琼宇和白玉京的大名?”伥鬼身体疯狂蠕动,细长的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楼琼宇是个少年意气又俊秀非常的男子,那句‘乌发红衫美少年,追风一扬无尘鞭’说的就是他啊。在当时他可是无数春闺女儿,巾帼红颜的梦中情郎呢。”
“原来是个美少年。”九云说。
伥鬼蠕动得更激烈了,它急忙补充道:“在当时,长得像美玉一样的男子,在九洲扔块石头都能砸到好几个,他能脱颖而出靠的可是那出神入化的鞭法。相传这无尘鞭在他手里,可是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阆中的呢。”
吹嘘完楼琼宇它又开始评价起白玉京来:“这白玉京,分明是个阴鸷诡谲的人,可世人皆称她是‘阆中仙玉,化鹤归云’。笑话,世人不过都被她蒙骗住罢了,追捧她的豪侠俊杰竟然还不少。”它瘪瘪嘴,似乎有些不满,“不过是自创了归云阵和化鹤诀,哼,沽名钓誉。”
九云仿佛被这两人的风采震撼,眼神有点茫然。
伥鬼洋洋得意,继续滔滔不绝:“都说天上有女白玉京,月下儿郎楼琼宇,足以证明他的风姿。只是啊,可惜了。”
“可惜什么?这鞭子的主人发生了什么?”她追问道。
“楼琼宇与白玉京一起在阆中府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人必定是白首不离,琴瑟相和。结果啊天意难料,白玉京最后却选择嫁给云家旁支的某位少爷,楼琼宇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心爱的女人离开。”
伥鬼接着说:“但是,在白玉京与那云府少爷成亲当夜,趁着宾客皆醉了,一个黑衣女子领着蛊尸,屠了新郎满门,当时参加婚宴的人无一生还。楼琼宇和白玉京怕也是凶多吉少。可惜了,阆中美少年啊。”
它捂住脸,语气听上去竟然有些感伤。
“他死了?”九云皱眉,总感觉哪里违和,“既然满门无一生还,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呢?”
“当晚发生的事情有人看见了。再说了,我也不是瞎说,这根遗落在现场的鞭子便是证据,楼琼宇是绝对不会扔下它的,除非他当时......我猜测,他死前的不甘集聚于此才会有如此磅礴的怨气。可惜了楼琼宇啊,尸骨无存。”
“也就是说,这鞭子最开始在新郎的府宅?既然如此,它又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九云随意挥舞着鞭,鞭影如蛇,在空气中炸开啪啪的声响。
伥鬼扭身躲开,生怕这鞭子落在自己身上,“我也不知晓啊,那日我醒来四处晃悠,便看到它了。”
“难不成这鞭子长了翅膀,莫名其妙从云家旁支的府衙飞到了这荒山野林?”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九云又问:“那柳家的人又是怎么知道鞭子在你手上的?”
“平日我也爱跟人做些交易,换些......”它看一眼九云,低头结结巴巴地说;“换些食物。便把这鞭子的消息告诉了那些人。”
九云眯眼,这鞭子上的怨气并不是它本身具有的,而是接触过什么东西沾染上的。
谁会接触这鞭子呢?
要么如这伥鬼所言,是那楼琼宇死前对凶手怨气滔天,要么就是偷盗这鞭子的人心中怀怨。
可是......偷出来后又故意将之埋藏荒山,所以盗窃之人的目的不是偷,而是隐瞒。
他想隐瞒什么?
“柳家的人知晓了消息,便来找你交易?”
“那是自然,据说是要送给云家。”伥鬼洋洋得意。
九云摩挲着鞭把,心想这怨气仅仅只是附着在鞭上,浅浅一层便如此汹涌,想那源头怕是要达到铺天盖地的地步了。
那邪门神灵说过,吸收的怨气越多,越能尽早凝聚那些人的魂魄。
而这鞭子的怨气与云家似乎有很大的关联,自己也与这云家有一笔血债需要清算,若是能遇到云家那几个老怪物......
既然如此,九云决定,在云家大公子寿辰当日混进云府查探一番。
一举两得。
“仙长,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看在我言无不尽的份上,便饶我一命吧。”伥鬼踌躇道。
“如果你还有下辈子的话,一定要记住——不要相信仙门中人的话啊。”
九云哂笑,伸手捏住伥鬼的肩膀,猛然用力,将那黑雾化成的身体左右甩动,砰砰几声响之后,感到一团粘腻的东西在手心融化。
“所以这个功法真的很不卫生啊!”她叹口气,甩甩手,一脸郁卒,“当初为什么要学这个?”
至于那伥鬼,还没来得及讨饶,便化成一滩黑水滴溅在地上,魂飞魄散了。
五方阵周围的雾气也开始随之消散,阵外的众人三五成群迫不及待地涌上前来,互相喊叫道:“成了,成了,快过来!”
柳无私被簇拥到阵前,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椅子,给他塞过去,他慢悠悠地坐下,摆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对着迷蒙的雾气说,“前辈,交易完成了。这无尘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