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树木庞杂,枝叶蓁莽,只能从缝隙间露出一线天空。
一行人在草木间穿梭,衣袍与杂草触碰,洒落了一地的水露。
“噗”一声,虬结的树根袒露在地表,来人不察,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面色苍白,穿着一身肥大的白袍。
他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双手交叠,拘谨地放在身前,瑟缩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身旁的老人见状赶紧把男孩拉到身后,对着身边的白衣青年点头哈腰道:“各位仙长,对不住对不住,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柳无私握着剑,抬手用剑柄戳了戳地上的树根,“都小心点,要是耽误了我们的事,给你们好看。”
“好的,好的,我一定会照看好他。”老人搓起手,脸上堆出笑来。
柳无私发出不耐烦的叹息,给身旁的师弟交代了几句话便走到了队伍最前方,眼不见心不烦。
九云追踪怨气的痕迹钻进了这茫茫大山,足足跟随了半月,连怨气的毛都没看到。
她此刻藏身的古树离这行人不远,听到江山待的脚步声走远后,才从茂密的枝叶里头探出脑袋。
“这群仙门弟子上山干什么?莫不是抢我的怨气来了?”她忍不住咒骂。
往下望去,这支队伍呈长蛇状,从头到尾有近百人,还都身着白袍,在草木葳蕤的山间穿行时,像是一团白色的鬼雾在飘游。并且人群里面有神色仓皇的乡野村夫,也有气宇轩昂的仙门弟子,组合起来甚是诡异。
再仔细一看,这群弟子穿着的衣物竟然没有任何门派标志纹路。
想来不会是什么名门大族了。
九云心中奇怪:“就算如此,什么时候仙门能跟普通人打成一片了?那些弟子羞辱甚至杀戮凡人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吗?”
不能伤害凡人,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少年的声音,九云听到他说,“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吾邙山弟子当以护佑苍生为己任。”
她挥舞着手,想驱开那恼人的声音,她想张口让那人闭嘴,却不能张口。
直到听到老人压低了嗓子的喝骂声:“好好走路,要是耽误了他们的事,拿不到东西倒是小事儿,丢了命那才叫不划算。”
那烦人的声音终于消散。
她也突然明白,必然是仙门弟子用手段威逼利诱凡人,去他们干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可九云还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以仙门弟子的性格,何必大费周章带上他们呢?普通人不像仙门弟子那般身轻如燕,在这深山老林里穿行必然会耽误行程。这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九云决定好好凑凑热闹,仔细观察一番那领头的青年。她身体徒转,两脚腾空,青色的衣袂在空中翻飞,轻盈的身体于古木与古木的枝干间飞跃,宛如行云流水。
无人察觉。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太阳正悬,粗壮的大树在晃眼的日光中斜切下一方阴凉。
前头带路的柳无私突然慢下来。
九云见他把手中的剑横亘在胸前,浑身肌肉都处于警惕戒备的状态,似乎在提防着什么,还以为他觉察到自己的窥探,连忙闪身猫着腰躲藏在树冠之中。
结果等了半天,就只听到树下两人的窃窃私语声。
“师兄......到了,就是这里,那家伙,就要出现了。”
“不要慌张,我们带了人牲,它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话音刚落,一群飞鸟齐刷刷地从树林中奔逃而出,扑腾着翅膀,在空中起起伏伏,始终不敢落下。
九云瞳孔猛缩,察觉到阴森的怨气正朝着这个方向呼啸而来,她胸前的印记触碰到熟悉的气息,也开始隐隐发烫。
她又想到他们刚才提及到人牲,不由好奇树下那群普通人即将面临的境况,低头往下望去。
一群白衣弟子横眉冷眼,持剑将惊慌不安的普通人驱赶到队伍的最前面。
“仙长,你说让我们引伥鬼出来,你之前承诺引出来后就放我们走的啊。”九云看到那老人颤着身子站出来质问。
“的确是引出来,至于引出来之后的事情,就不受我们控制了。”其中一个白衣弟子发出不屑的笑声。
这群仙门弟子果然是“不负盛名”,他们把普通人的肉身献祭给伥鬼,既是想确保自己性命无虞,又是想利用伥鬼谋取利益。
伥鬼,山林中被豺狼虎豹咬死或者迷失在深山中的人结化而成的冤魂。
按理来说,一般的伥鬼是不值得仙门弟子如此兴师动众的,但是这只伥鬼的怨气能被九云的魂印感知到,便注定了它的不凡。
这大概不是一只普通的伥鬼。
“你们是仙长,你们是仙长,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弟子们白衣无暇,正义凛然,却都假装听不见他的话。
老人小心翼翼地窥看一番众人的表情,见他们无动于衷,自知在劫难逃,便用恳求的声音说道:“老朽年迈,也没几年可活的了,可是幼子无辜。各位仙长能否放过他们呢?“
柳无私神色不耐,用下巴示意一旁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懂得了他的意思,便上前轻蔑地说:“四十个人,一个不许少一个也不能差。要怪就怪你们自己贪心,我仙门的东西岂是这么好拿的?别废话了,它要来了,快把他们推到阵里面去。”
九云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向地面,还没看清楚画的什么阵,不知从哪里突然涌出一股白雾,把阵内的人都包裹起来。
这雾气好生古怪,似乎侵染了怨气,带上些暗浑的颜色。
然后九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看到一团团朦胧的人影,就像是白布上印染着淡淡墨迹。
反应过来的老人猛然转身,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快——”
然后声音像是被掐断一般,停止了。
九云的视线被浓雾遮挡,还不知晓下面发生了什么,内心焦急无比,但顾及到那只躲藏着的伥鬼,不敢贸然现身。
她在等待时机——
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雾气变成连绵的杀机,无数黑影化为飞矢,暴雨般倾泻进阵心。
阵心的人一个个僵直了身体,眼看着自己的白衣绽放出血花,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一个个倒下,像是被骤雨狂风掠过后散落一地的残花。
临近阵心边缘的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用身体将女孩裹挟到一边,一脚踏出阵心范围,挡住袭来的黑雾,想要将女孩推离阵中。
“快跑啊——”出了阵的范围,她发出了生命最后一声呐喊。然后黑雾扑来,她保持着双臂前伸的姿势,仰面倒下,再无声息。
九云终于听到了这一声嘶嚎,再也按捺不住,怨气和伥鬼她都不想去考虑,现在救人才是最紧要之事。
凡人,苍生。九云遗忘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两个字却一直印刻在她的脑子里,那便是——苍生。
她从怀里拿出面具,仔细戴上,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入阵中。
令众人忌惮无比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还没碰到,就像是遇见天敌似的,浪潮一般迅速涌回去了。
黑影在九云出现后就只敢在外围不断徘徊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声,虚张声势。
阵外的柳无私一行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在慢悠悠地等待伥鬼享用完盛宴。
他们像是游玩一般,放松惬意,“要等多久啊?”
“上次是半个时辰。”
“那咱们坐下再等等。”
此刻,阵内侥幸存活的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九云看到不远处一个男孩试图从父亲身下挣出来,他颤抖着手去捂父亲的伤口,却发现这个窟窿无论如何都无法捂住。
鲜血还是像泉水般咕隆冒出。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顾不上对九云的恐惧,只能睁大眼睛用祈求的眼神看她。
九云心软,走过去查看了一番,最后将男孩父亲的尸体搬到一边,苦笑着对男孩摇头。
男孩似乎懂了,抿着嘴唇,撩起衣襟给父亲擦拭脸上的血迹。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注意到男孩也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白衣,下卷裤脚、上挽衣袖,便又问道,“这身衣服哪来的?”
“他们找到村长,说山上的怪物喜好白衣,要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去吸引那怪物出来,说只要吸引它出来,剩下的事他们会解决。”男孩虚弱地挤出一句话,垂头不敢看九云的面具,他的声音宛如摇摇欲坠的落叶在风中簌簌抖动,“事成之后,这衣服和之前付的食物归村里,作为酬劳。”
阴家覆灭以后的二十年岁月里,九洲各家势力角逐,苏、云、华三家势力力压小族,指挥麾下弟子,在九洲纵横来去,整个大陆满目疮痍。
二十年间,他们一统山河,却让普通人尝尽九洲大乱的恶果。
伏尸百万,饿殍千里,仅仅是为了一件蔽体的衣服、一份充饥的食物,便能诱惑人去铤而走险。
“他们无缘无故找伥鬼干什么?”九云伸手怜惜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安抚道:“别怕,你会没事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怯声道,“但是我听他们交谈,说是云家大公子生辰,要去备一份大礼。”
云家大公子?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九云的心宛如一滩死水,似乎再也惊不起波澜壮阔。
凰权云氏,是在当今有着“挥笔摇河山,洒墨傲九洲”美称的仙门三大家族之一,门内弟子皆有纵横才气,虽然外表看上去都是温良俭让的文弱书生,但若是因此而小觑他们,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荒山漫野的白骨一堆。
九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他们的“风姿”,但也曾听某个人谈及过云氏,他好像评价他们是“一群谈笑间便能成就雄图霸业的疯子”。
而就是云氏的人,联合华府以及苏家屠戮了邙山。
哪些人呢?她忘了太多事情。
虽然她不记得在邙山这件事里边,这三家各自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想来必然是一丘之貉。
“我明白了。别怕,我会给你们讨回公道的。你知道这群人是谁吗?”
“他们叫领头那人,无私师兄。”男孩想了半晌,又补充道,“他说他姓柳。”
柳无私?
柳家,依附于云氏的外姓家族,也难怪不敢大张旗鼓地穿绣有门派标志纹路的衣袍了。
若是让苏家和华府察觉“节义千秋”的云氏竟然与恶鬼勾结,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九云知晓了情况,抬头扫视一圈,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大片人,也顾不得安抚其他幸存者的情绪,她要赶快破坏这为非作歹的邪阵。
隔着雾蒙蒙的水汽,她走到阵心,蹲下身来,凝神一看,“五方问财阵?”
这群人用四十人的性命去和伥鬼交换消息寻求宝物?
伥鬼在山中游荡多年,自然对山中哪里有天材地宝了如指掌,但是这群仙门弟子明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探寻。
只是为了节省一点时间,走更快的捷径,便随意剥夺他人性命,与伥鬼交易换取自身利益,这种行为九云实在是无法容忍。
但她立即冷静下来,这群柳家人的行踪家中长辈一查便知,若是宰了小的又来老的,她孑然一身倒是不怕祸及自己,但就怕殃及这群普通人。
若是惹恼了那群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拿普通人解气,就得不偿失了。
现在......还不行。
所以此刻摆在她面前最紧要的问题是——解决那只伥鬼。这个阵无非是为了问鬼神求钱财,本身并不害人性命,因此要想救下这些普通人,必须得先逮到这只伥鬼。
胸前的魂印依旧滚烫,想来它必然还躲藏在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