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九年七月末,黔州城中心最高的望楼封顶竣工,楼顶竖一巨型铜钟,上铸有李淳风所绘的星图及太子少师、吏部尚书裴休所书的望归二字,故该建筑又名望归楼。同年同月南方徐州戍卒哗变,大唐的第一声丧钟灼热蒸腾,以燎原之势震慑寰宇,震碎了万邦来朝、天朝上国的春秋大梦,中兴不再,大厦将倾,自那以后望归楼封。
如今。
望归楼上,李仙人抚摸着洪钟上的斑驳铭文,他绕钟一圈方才在侍卫的监视下回到阁楼。赵崇与杨青庭正跪坐栏边,以尽收眼底的黔州城为景对酌。城中明灭灯火若非狼烟冲天,姹紫嫣红端得是好生热闹,天边火光似红霞,刀光剑影被城墙挡了个干净,好似日未落、戏未散。
李仙人整理衣袖坐在空出的位子上,正对着满城风雨,他凝神敛目,低语道:“大鹏扶摇天际,不见庸碌蝼蚁,此间可真是安静。”
赵崇放下端到口边的酒杯,抬臂击掌,立刻有歌女乐人迈着碎步从楼梯走上来,吹拉弹唱起大唐昔日的荣光。
“赵大人长情。”杨青庭语露讥讽。
“杨大人,早年我是外官,只去得一次长安,那日盛景却时时入梦,比不得你。”
杨青庭心塞,仰头饮尽杯中酒,苦笑道:”好过噩梦缠身,自我从那逃出来起闭目是断壁残垣,耳畔是恸哭哀嚎。“
“靖安司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天下人。”
“那你呢,偏安一隅夹缝求生,这就救得了?”
“呵,所以你们来逼我?嗯?你们要报仇、你们要求生,就来我地界,牵扯我的子民?我花了多少心血,付出多少代价保下他们。”赵崇将酒盏重重置于桌上。
杨青庭冷笑道:“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是长安百姓的命,是三万天平军的命,是高氏满门忠烈的命,你用这些保你自己的高官侯爵。你的子民?你是替大唐做事的,是替大唐看护子民,你把这片土,这些人看作自己的东西,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称王?最可笑的是你做又不做绝,任由黔州被梁、晋、岐插成了筛子,连守城将领都是梁的人,活活拖成砧板上的鱼。“
“你又懂什么?我手下只有田氏的五千亲兵,称王,我拿什么称王?我姓赵,我不是姓李,我任职这黔州时就已经是个烂摊子了。那岐王李茂贞,晋王李克用,还有其他的藩王,他们是不尊唐,可他们就是顶着唐的封赏,他们顶着赐姓就是师出有名。我称王?就是一活靶子。梁不说了,谋逆、乱臣贼子,但是其他几国,那是盯着我这块肥肉盯得死死的,我不能行差踏错授人口柄。“
杨青庭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觉得城外那晋军原本是要来做什么的?你又觉得那玄冥教阎君赶这个节骨眼进城是为了什么?捉我?杀我?“
赵崇眯起眼睛,他冷静了几分,略微思索道,“不,你没那么重要,你周游各国最后卡着梁晋势在必得的这个时间点来我这里又添了一把火……你那可是有……天子的消息?”
音乐恰巧停了,一时间阁楼安静得只听得到李仙人啜饮清酒的声响。
赵崇、杨青庭二人像是刚意识到李仙人还坐在这儿一般同时转头盯着他。
李仙人闭眼回味了下酒香,施施然开口道:“酒不错,故事也精彩,曲子嘛闹腾了些,但也是配得上今夜的热烈,美中不足,缺了件宝物一同观赏,不如让贫道全了这憾事?“
赵崇见他两手空空以为是客气玩笑,却又对李仙人真实身份好奇,便顺着话头回道:“那敢情好,还望仙师让我等开开眼。是何宝物?”
李仙人掐指一算,指了指头顶道:“让那钟响上一响吧。”
赵崇深看了李仙人一眼,对随侍点点头。
今夜的幻音坊香肆既无笙歌也无无灯烛。
商人方婳带着裹着帽兜的杨心雨来到西南偏门处,待看到东北角火光骤起,在嘈杂的掩映下叩开了门扉。
身着绿绫罗的婢女掌灯带着人穿过画景般的山石庭院,美艳至极的娑罗天圣姬正在院落最深处的凉亭等着她们。
一打照面,方婳欠身,圣姬回礼,二人是旧相识。
\"方掌柜的上一批货,女帝满意得紧,还请到偏殿歇息片刻,再谈下一笔香粉买卖。“
方婳回身与杨心雨交换了个眼神才缓缓离去。
圣姬给杨心雨看座,开门见山问道:“城外的可是高永安高将军?”
“是。”
“你与他是何关系?”
“并无关系。”
“说谎。”娑罗天起身绕着杨心雨走了半圈,杨心雨的沉着冷静在她意料之中,甚至娑罗天认为这姑娘应该做得更好才对得起她的血脉。转念娑罗天轻笑起来,”罢了罢了,无论何出身,也只是个孩子。“
“你想说什么?”
“也是,我只是猜测,你自己也不一定知情。”
杨心雨皱眉,她觉得娑罗天刻意引导并不想这么一直被对方拿捏,便转言道,“那说点我知情的,岐国暗地里购入大批特制火药为了什么?”
“为了听响啊,还能为了什么?那方婳倒是连这个都跟你说。我是真开始好奇她原是什么身份了。”
“既然如此,那圣姬今日可有心情听个大的?”
“响在何处?”
“玄冥教黔州分舵。”
“呵,通文馆、幻音坊加上赵崇的暗探都没能查明的地方,你凭什么知道?”
“就凭我爹爹原是靖安司舆图监的主事。”
“那是杨侍郎,不是你。”
“好,南锣巷甲字间,梧桐道第三门,安乐芳香囊铺,何家走货行……”
“够了!这些产业是幻音坊机密暗桩,你如何得知?”
“你可听过大案牍之术?”
“没听过。”
杨心雨被娑罗天毫无停滞的否认噎了一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耐着性子解释一二。
“就算你知道那玄冥教分舵具体位置,阎君坐镇,教众甚多,赵崇不会在这时候出兵,通文馆不必说,已是自顾不暇,幻音坊也绝不会助你,你能拿玄冥教怎么办?又能拿那崇圣阎君怎么办?“
“杀他。就凭唐昭宗之死是他动的手,他今日必须死。”
娑罗天目光一凛,恍然笑道:”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可光靠这个还不够,就算你们侥幸胜了,缺了李唐血脉,那赵崇不会站在你们一边。到时卸磨杀驴,梁也好晋也罢,把你们的尸首交出去自保,他白捡个干净的黔州。“
“我们什么也不缺。”杨心雨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娑罗天没能在这个女孩儿脸上看出半分虚张声势。
娑罗天细细思量,杨心雨也不催她。
看杨心雨的做派心气,娑罗天直觉有些地方说不通,她知那高将军跟杨青庭的夫人是兄妹,他为杨青庭出兵情理之中,但先不说城外这一仗谁胜谁负,光靠曾经各路平贼大将军高骈之子神策军左军统军高永安是给不了赵崇多大助力的,就算是只有田丰年的精兵要在城外挡上一挡晋军胜负也未可知。赵崇更怕的是潜藏在城中的玄冥教势力投毒制造□□,他怕的是死了太多百姓失去民心。黔州的民心才是赵崇安身立命的根本,赵崇从一开始就在努力维持着一个萦绕在众人心头的信念,在这乱世,百姓跟着他才可活,而他跟黄巢等人不同,他是名正言顺的唐吏,只要他还在,这黔州还在,唐制就还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一件事,赵崇只是在拖,在苟延残喘罢了,梁一直放任着也是留一道气口给那些不肯变节守旧的人,梁要温水煮青蛙、看着唐一点点凉个干净。
而这一切,诸侯国里唯有岐国是最跟乐见其成挨不上边的。
岐国拥兵自重,早已为朝堂忌惮,又因为是隔开漠北与大唐的重要城池,唇亡齿寒,在军备上轻易动不得。对岐国来说只要是跟漠北不对付的,谁执掌天下都无所谓,如今岐国的兵力都压在戍守边疆上,对于中原的争夺无力顾及,能做的也不过是借由幻音坊打探天下情报以免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真要说到娑罗天圣姬自己的心意,她倒是乐于见那赵崇称王,这对岐国有利。既然女帝让她见机行事自行决断,娑罗天决定赌一把,卖个人情给黔州,成了多一个盟友,败了也只是赔上她这条命去,跟岐王的安危比起来,划算得狠。
“货你可以拿走,人我却是不会出。”
“足够了。”杨心雨松了口气,起身行礼。
“但愿你的人手充足,烟火可是很多的。”
“好说,可有方便之处?我有引信要放。”
在夜色的掩映下,克洛格在前慢悠悠地飘着引路,李星辰一把将小精怪收在手里,贴着土墙在转角处小心探看,待到更夫经过才闪身到另一条小路上。他用指头戳了戳克洛格的脑袋,提点道:“专心点。”
过了神武道,这边坊间人烟稀少了起来,中城南城的骚乱竟是一点没有传来,就连那依稀能听见的城外的喊杀声在这边都渐渐被淅沥的雨声隔开来。整条街道平整却有些杂乱,路边有些收起的摊子,雨布包着看不出卖的什么。夜已深,整条街黑漆漆的,一些店家大门紧闭竟是连门口的灯笼都不点上一盏,甚是怪异。
克洛格有些害怕,它飞回李星辰的肩头用小手指着路尽头的一间客栈,李星辰走近抬头确认,牌匾上写着茗晶客栈四个字。
“确定是这里?”李星辰看了眼不住点头的克洛格,戴好斗笠上前拍门。
除了被店小二面容惨白惊到一瞬,入住倒是顺利。待听到门外脚步声远去,李星辰先是在屋内搜寻了一番,接着打开窗翻了出去。李星辰顺着屋檐攀过去挨间听屋内的声响,大部分是空的,倒也有几间传出鼾声或是窃窃私语。李星辰趴在连廊的屋顶往院内窥探,院子里停了两辆马车,再往后野草间藏着一口废井。李星辰四下警戒见确实没人纵身跳进院中,矮身摸到井边查看,那井底并没有水,一片漆黑看不真切,却能感到一股上升的气流,分明是个气道。克洛格蹦跳着唧唧说着气味就在这大洞下面。李星辰取出天暗星给他的一粒种子,翻转手腕向井壁一掷,种子碰撞到石头上立刻黏住开出一朵发出淡淡莹光的花,刚好能将井底照亮却又不至于从井口透出光来叫人发觉。井底果真开了几处气孔。李星辰重新攀到高处,仔细辨认,周围荒芜的院落中这样的井至少还有六处,排列呈北斗状,覆盖面积不小。李星辰知道自己找对了,玄冥教的地宫一定就藏在此处地下。
李星辰溜回房间,刚关上窗小二就敲响了门问小客官是否要些吃食。李星辰靠在柱后装出有些瞌睡的嗓音以困倦为由回绝了,又补上一句预定了早膳。他侧耳细听门外确实只有小二一人的呼吸声,只是这小二虽然藏着却还是被他看出是会武的。
李星辰坐在桌边检查过茶水无碍才取下斗笠跟面具喝上一口,又从兜里取了橡果给克洛格充饥。他皱眉思索这地宫入口究竟能藏在何处。玄冥教定然是对这机关颇有信心所以客栈内并无高手坐镇防范,也没见什么巡逻护卫,反倒是这样才让一直查找的人陷入了灯下黑的境地。此处古怪那几家势力定然是查了又查,却一直都没有人上报异常……幻音坊许是心不在此未尽全力,通文馆多得是堪舆推演高手不至于连这么显眼的风水异常都识别不出,而不良人这边……明明有温韬在,他李星辰加上杨心雨一行人堪舆监的手段这么短时间里就能查到此处……想到这里李星辰背后一凉——茗晶客栈,茗晶……铭旌才是吧?那客栈大门外飘着的分明就是招魂幡。李星辰咬紧牙关,他不明白不良帅这是想做什么?天暗星又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了?这二人的计怎会是相反的?
李星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眼前忽然闪过先前对他信赖有加听他调遣的那些人的脸,闪过丘延翰、马骥道冲他拱手鞠躬的模样,闪过杨心雨明亮的眼跟浅浅的笑。李星辰突然意识到,他自以为尽在掌握的谋划实际上却也只是他人博弈中的一步棋罢了。大帅那边他一无所知,少帅那边显然也没有坦诚相告,今夜这黔州究竟会鹿死谁手,那些听他的计划行事的人们最后命运又会怎样?
他要怎么办?他要怎么选?
他现在的犹豫踌躇、他的两难,老大是不是都算到了?袁天罡是否像四年前笃定他绝不会自杀一样也确定今晚他的选择绝不会超出预料?
那天暗星呢?他开始接纳依赖的这个师兄呢?他是压根就不在乎另有谋划,还是说真的信赖他将这重要的一刻交给他,让他李星辰自己选……
李星辰呼吸一滞,过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天暗星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年的生辰礼物,每个除夕一同守岁时的祝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下了李星辰这个名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认下了天暗星这个师兄,这个家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上被袁天罡戳出的洞不再流血,开始愈合,他不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孤身一人了呢?
克洛格担忧地守着李星辰,拽着少年的手指发出唧唧的声响。
李星辰长舒了一口气,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没事,我想清楚了。不过是一条早就舍了的命,一颗早就碎了的心罢了,今晚,我都给他,不管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图什么,这一程我李星辰陪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