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一盆盆地往外搬,看得屋外的不良人们面色灰败。
血气弥漫的院内人人带伤,先前李星辰为李莽瞎了的眼清好创口以针线缝合,摘那半颗扁碎的眼球时,本还强撑帮忙的几名村民终于是忍不住跑远大吐特吐。
茅屋内谷雨为师叔掌灯端着器具,面无血色,眼睛却睁得很大,也是充了血。
罗山晖与其说躺在床铺上不如说躺在他流出的内脏铺就的垫子上,本就伤了肝脏,为救姐姐舍了命去硬是用身体扛了风神锐利的一爪,整个人被拦腰劈断,仅剩脊骨跟背后的那片肌肉连着,脏器流了一地,塞都塞不回去了。若不是白如玉被大帅救了一命,虽重伤尚可行动,当机立断塞了景天三重到罗山晖嘴里,人早凉透了。
罗山晴被李莽喝令留在屋外,她一身伤也是顾不上了呆站在门口看着门缝露出的明明灭灭的影子,影子还在动,那天异星大人就还在救,她就还有弟弟,世上终究还有这么一个家人在……
烛火……灭了……
李星辰举着满是血水的手,眼睛隐在阴影中,在门扉令人牙酸的摩擦音里缓缓走出。罗山晴扑通一声跪在李星辰面前,捉住了他的衣摆,她不说话整个人在抖,只是仰起头用那被泪泡过的恳求地目光望着李星辰。
“我无能为力了……”李星辰没有挣没有动,他轻轻转头,视线停在另一栋黑漆漆的茅屋上,伤势不轻的袁天罡正在其中调息静养。
或许袁天罡能救罗山晖,但李星辰知道的,即便今日重伤的是他,而袁天罡毫发无损也断不会出手。现如今袁天罡手中的华阳针只会救两个人,一是那天子,二是他的师兄,这世上的其他人统统不配。
李星辰弯下腰,将罗山晴的手轻轻掰开,低声道,“看看他吧。”
李星辰越过这凄哀的同僚,垂下眼眸,去试着救助下一个伤患,去做当下他还能做到的事。
这世间唯有师兄定能救下罗山晖,可这近乎起死回生之技,师兄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李星辰咬紧牙关,他听见身后罗山晴起身冲入茅屋,不多时传出不似她的恸哭。李星辰抬头望向夜空,瞳孔收缩,他希望师兄回来,可当那铁鸢以扶摇之姿现身直冲而下时,李星辰怕了,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做不好,既治不好师兄的伤痛,也不能在他不在时为他分忧担当,他不能替师兄护住哪怕一个人……
可师兄的怀那么踏实那么暖……
“没事,阿辰,我回来了。”铁鸢尚未降落,天暗星便从半空一跃而下,一把拥李星辰入怀。
天暗星扫视一圈,他一手轻拍着李星辰的后背,一手华阳针出,点了白和玉身上固本培元的几处大穴,封了痛感,又凭空一捞抛了两剂特效药过去,“服下,快去寻你二哥复命,再带具尸体回来。”
接着天暗星对着张子凡跟谷雨说了两个药方,抛了药材过去吩咐村人熬制,又指导李星辰如何快速给李莽等人诊治。
“僚人?阿辰,那边的姑娘也治一下。李莽,这个小姑娘你先照顾下。夫人,劳烦跟我来。“降臣带着女孩儿自铁鸢跃下跟在天暗星身后,各人听令行事,又有了主心骨,多了安定暂未流露好奇。女孩儿听话地站到李莽身旁,她瘦小的身子还在抖,高速飞行加上冲天的血气让这孩子半天无法回神。
降臣倒是步伐轻盈,她闻得出人快死了的味道,跟在天暗星身后不紧不慢,嘴角带笑,扫了眼另一处房屋,凤眼眯起,裙袂飘飘好似狐仙。跨过门扉的时候降臣贴上天暗星的后背,罗山晴在天暗星身前叩首,祈求之声却无法诉诸于口,降臣却是贴着天暗星的耳侧朱唇轻启,“夫君,人嘛,能救的,但是这代价……”
“我给。”
“哦?我还没说要什么呢。”
天暗星回身,冰凉的手指尖轻轻抚过降臣的下颌,似笑非笑,”尸祖要的,定然是我给的起的,开口便是。“
“山晴,出去等吧,有我在,你弟弟不会死。”天暗星低声道。
待罗山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降臣围着天暗星走了一圈,将人从下至上扫了一遍,最后芊芊素手搭在天暗星胸口,下一刻一股对冲的气自掌心处迸发,吹拂过二人的衣发。
“我就要这个。”
“好。”
降臣后撤坐到床榻边嫌弃地扫了眼那两只脚都踏进阎王殿的罗山晖,冲天暗星摆了摆手,“行啦行啦,夫君去忙别的吧,留这儿也帮不上忙,不是还有人等着你么。”
“有劳娘子。”天暗星作揖。
天暗星转到另一栋茅屋前,入门时顿了顿。许是先前石洞中降臣提到太子的缘故,那种种埋藏于心的思量在看到袁天罡易容后的脸庞时又翻涌了上来。
袁天罡利用龙泉宝藏吊着天下豪杰,他建立起一套新的竞争秩序,因为欲望驱使,藩王互相争斗,这时他就可以进行操控。这是他为他选定的殿下摆好的一盘大棋,如今天暗星所行种种却是想将这棋盘翻了。
袁天罡的两难在于他自认是臣,李星云不可以一直是棋子,那是他继唐太宗之后选定的唯一的君,他带着李星云,教着他,等着他,他想等殿下长成坐上那九五之位,他想李星云懂他,他想李唐皇室终有一人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看到他的忠诚之心。
天暗星过去是不懂的,长生,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趋之若鹜的仙法,袁天罡却只将其视为保唐之术,若是这命可以算作一计,这大唐国师也是可以随时随地舍了去的。
现下袁天罡躺在那里,天暗星看着他,好似头一次意识到袁天罡不是那越不过去的山,不是死了也要摆布他的魔,那不过就是与这天地世道斗了一辈子,为了心中所求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亲友尽失、故友不存、无论是效忠之人还是敌手通通埋入黄土,只身一人连味觉痛感都失了个干净的遗世之人。
浅眠的袁天罡此时太安静了,没有气势迫人,没有深不见底的功力外放,气息微弱,就连胸口的起伏都若有若无。
天暗星知道那不过是龟息调养,却忍不住心慌。他喉结滑动在床边跪坐下来,慢慢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袁天罡的胸口处,只有听着那强劲规律的心脏搏动声,他身体里那颗带着剑伤的一模一样却已被许出去的心才肯安顺下来。
天暗星长舒了一口气,维持着那个姿势缓缓闭上眼睛。前路漫漫,他有些累了。天暗星不能心存侥幸,让步退步,他知道谋划百年的袁天罡是绝不会收手的,可他们对招的一来一往之间就如今日有多少无辜的人会为此死去。
天暗星突然觉得自己狂妄、突然觉得自己比袁天罡还要理想主义——他居然想救他,救袁天罡。他是疯了吗?造就这一切苦难的人需要他来救?救?呵……天暗星想着,或许面具戴久了便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殿下这毛病,跟小时候一个样。“袁天罡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棚顶,他眼中的世界一如既往地灰败,可李淳风的逝去带走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那抹金色此时正靠着他的胸膛,初见时如此,两次重逢也未减色分毫,当下……袁天罡眼珠微转,那被金光牢牢压抑的黑气混杂着血色映在他的虹膜上。袁天罡的右手不由颤动了一下,缓缓捏紧。
“啊……原来您一直知道我装睡来着,还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呢。\"李星云没动,依旧数着袁天罡的心跳。
\"我教出来的徒弟岂会笨到次次力竭晕过去?”袁天罡幽幽地说道,语调绵长听不出情绪。
“那您一次也没拆穿过……”
袁天罡卸力抬手轻揉了一记李星云的后脑,低声道:“原来我是一次都没拆穿的啊……”
“师父,您可别……那是小时候我难得可以放下心来的时光,不用想报仇的事、不用想天下人的追杀、也不用猜测您跟阳叔子都分别图什么,就只是单纯跟您学本事顾好眼下不问其他的一个小徒弟。晕是装的,但那会儿的安心开心至少对我来说都是真的。”李星云坐起身,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袁天罡沉默了片刻,待李星云扶他起身才又缓缓开口,”若当日我应了你的拜师礼……“
李星云愣了一瞬,搔了搔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咳,师父,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我大概会撒开了欢儿,蹬鼻子上脸,仗着有人撑腰行事脑子灌水,八成要给您气出个好歹来。为了您的身心健康,为了那个我别长歪了,您省省力,现在这样就挺好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若是眼皮还在,袁天罡倒也想翻个白眼。他这徒弟真是个混不吝的,不搭理吧他围前围后的,上了心吧这家伙没脸没皮却躲得比兔子还快,帝位给他他不要,别人要抢他不让。这别扭性子,不知道在原来那一世连带他袁天罡在内,群狼环伺的,这得吃多少苦头,就是眼下他看着护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过去二百年里,袁天罡孤身支撑,多少次君臣异心命悬一线,多少次陷阱连环他都不曾惧怕皱眉。历代唐皇看得明白,袁天罡忠的是唐,不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江湖上各个势力要杀他,异族番邦要杀他,各大藩镇要杀他,就连唐皇室但凡有机会都要除之后快,但无论多少次博弈,他总能赢到最后。这便是袁天罡,他能耐下性子用寻常人一生的时间去布一盘大棋,为了求一个结果,他能将自己作为人的幸福喜乐全都舍了去。这样的人,哪个上位者又能不怕不防呢?
李星云此刻心情不错,他帮着袁天罡在伤口处上药打好绷带,服侍更衣时竟是哼起小调来。
袁天罡盯着李星云的侧脸,脑海里晃过初见的那个午后,小殿下冲他憨笑招手为他别上一枝李子花。袁天罡四下寻找多年,剑庐外重逢之时,小殿下目光灼灼热切渴望地看着他想要跟他习武,那日之后潜心修习未有懈怠。后有李淳风墓的意外之遇,天暗星带着袁天罡为未来的某个有缘人备下的鬼面出现,二话不说以七星诀与他过招,二人最后战平。天暗星摘下面具,顶着那袁天罡熟的不能再熟的紫薇帝星面相裹在唯他一人能看到的光晕里冲他微笑——别来无恙?再来便是旧宅那个充满叛逆意味的拥抱,打那之后一声声‘我想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您都受得起’的‘师父’……
袁天罡低沉地笑出了声——这世间还活着的唯一不怕他记恨他,明明异心却还能许他三分稚嫩信任的人可不就面前这独一份儿了吗?
李星云挑眉道:“师父想什么如此开怀?”
“想你。”
“……是,是吗?师父您高抬贵手,徒弟最近脑子转不动,承不住太大的折腾。”
“那看来还真得多练练。”
\"别啊……“
作者有话要说:该上强度了,尽力而为吧,为了保证质量以及让我自己满意会慢一些。感谢在2023-12-26 16:44:00~2024-01-03 22:2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 19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