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溜——

李星辰安静地喝着师哥煮得暖心粥，甚是满意，不时瞟一眼树荫下跟天暗星对坐的小师侄。

谷雨捧着书册瞪着眼睛，脸颊爆红……他实在是认不得几个字，以往没觉得有什么，破落山村，都是白丁，他跟着娘亲有一搭没一搭学着，还能写写名字，认得几个药名已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天暗星看出谷雨的困窘，探手将那本儿时被他翻卷边的《黄帝内经》抽回来，塞了本更薄的小册子过去。

这下封皮上的三个字谷雨倒是都认得了——《千字文》。

只是翻开后，天字认得，玄字也知道，剩下的却是大多看不懂，不知怎么念如何读，更不解其意。

天暗星让孩子坐到自己身边来，摊开书，他从系统背包里拽出一把小巧的黑色四弦琴，找了个调子，清清嗓子，手指翻飞，和弦切换，合着悠扬的琴音一字一句地唱给谷雨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游鹍独运，凌摩绛霄……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一曲唱罢也有大半柱香，天暗星睁开眼睛，他倒是早就发现周围又围了一大圈的小萝卜头，此时看去有些嘴里还叼着李星辰发放的薄饼，有些却是托着脸蛋儿痴痴地听着，意犹未尽地……

村长的孙子马乐乐回过神，起身行了个礼一本正经道：“县令大人，爷爷说荒村重建事多，他先嘱咐大娘大伯他们干活，一会儿过来拜见，遣了我们来看看大人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做的。”

天暗星笑了一声，马村长倒是会打主意，这分明是要他帮忙看孩子才对。他便趁着这个功夫问孩子们一些村里人员的问题，还别说，小孩子知道的不少，谁家贫谁家富，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对付，谁又跟谁有了情愫，这些小家伙可都是看在眼睛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长相俊俏、性格讨喜、又颇照顾他们的县太爷，可谓是无话不说。不过山村的事也就那些东家长李家短了，听起来不免千篇一律。天暗星就追着问了几个当地的奇闻异事。

过了会儿，一直不吭声的谷雨大着胆子拽了拽天暗星的袖子，声如蚊虫道：“师父……识字……”

这下却是被前来请安顺便等命令的李莽等人打断了。

天暗星听李莽说了下眼下的情况。这羲石村荒废近两年，宅院均是杂草丛生，蛇虫鼠蚁要驱赶，周边也有野兽出没的痕迹需要狩猎。另一边重新开荒家伙什不能缺，眼下初秋以当地气候还能下一波秧苗，但是种子跟现下渡过难关的粮还需要跟邻村借些周转。先前被马村长派去借粮的人还不知道村里变故，村长打算让农夫林生去接下，只是此时说不准村人能从哪边回来，不好安排下一步。

天暗星远远地冲不良帅唤了句，“爹！帮个忙？”

不良帅瞟了他一眼，掐指一算，幽幽道，\"走西南。“

李莽颔首，本就要带着村人去打猎的鱼乐游会意领命，拜退先行一步。

谷雨跟天暗星央求了一声，带着先前师父送他的小弓跟了出去，他知不日远行，有心给这村子故里再做点事。

天暗星嘱托了一句那身长机警的鱼乐游费心看顾下，后者点点头，他在狩猎能力方面堪称天才，家里又有个小他许多的妹子，带个娃娃也没什么要紧的。

等把孩子们打发各找事情做后，天暗星回屋取了纸笔飒飒书写。他因为敬重颜真卿的气节，练的是颜公的碑帖，只是此时写的东西实在谈不上书法——李星辰好奇探看却不懂，想来是跟阿拉伯数字一类的舶来物什，也不知道师兄哪里知道这么多。

天暗星脑子里想着谷雨、想着识字难的贫家孩童。他们少有能跟着夫子诵读的启蒙机会，家人又大多不懂，白白错过这无忧无虑的好时光。读书的权力在此时仍旧是士人阶级垄断着。

天暗星在桃源城与擅弄笔墨的然也道长合计搞了个印书局，但发现如今识字普及率堪忧，便搁置发行，重金召集了些出众文人组织编撰，将已有古籍由易到难排序整理，并开出专项便宜平民家的孩童启蒙，其中便有方才给谷雨的南梁周兴嗣为皇家子弟编写的启蒙读物《千字文》，再难些的便是大唐流行过一阵子从西汉传下来的《急就篇》。

天暗星先是把拼音分声母韵母在纸上写了一遍，又唤李星辰过来告诉他读音，拼读规律，接着写了几个字标注好让其拼读。

李星辰试着读后眼睛睁大，他看向天暗星惊道:“若是这个普及开来，人们只要会说话懂拼音，有了标注就能自行认字，入学门槛小了不少……师兄你是想……可跟桃源城不一样，各国的士族大家不会乐意的，识文断字入朝拜相这可是他们的特权，即便是盛唐之时也绕不过门第之别。”

天暗星敛目，只是静心将另一本《千字文》取出摊开，对照着誊写拼音，李星辰在一旁看了会便接手了这项工作，初期还要想一想，后来标注就越发顺当起来。

“师父，您怎么看？”袁天罡走近取了一页查看时天暗星轻声问道。

袁天罡眸色深沉，“以文抑武，不错。只是当下局势，抑不住的。没有绝对的武力强权保驾护航，你散出去多少都只会被大氏族们烧个干净。”

袁天罡看着天暗星，后者面容沉静似笑非笑就站在那里任他打量。

“早年韩文公劝谏压制佛道重拾儒术未成，后科举乱象，天威不再，神人不存，可以说大唐权威的三大支柱逐一崩塌……说起来……武周时期尚佛可是师父手笔？”天暗星问道。

袁天罡的视线从天暗星脸上拉远，停在屋外拔草嬉闹的小童们身上，“是。”

“师父好棋，以女子之身御国定不能再倚靠框死三纲五常的儒术。观音无性，真佛无相。先将矛盾引开，再修女书戒律安抚男子，效果立竿见影。”

袁天罡面无表情，不知受用与否，天暗星也不关注，他说这些也不过为了确认与理清思路。

“师父，您是方外之人，不在乎男女之别。那黔中道的那位公主殿下可也算作一争？”

话到此处，李星辰呼吸一紧耳朵竖了起来。

袁天罡回身端坐主位，他看着天暗星的脸，手指缓慢稳定地轻敲桌面。

“复唐的人便是天子。”

天暗星眯起眼睛，将手撑在桌边俯下身贴近道，“如今这天下打着复唐旗号的可不少，照师父的意思，他们也有这个机会咯？”

袁天罡笑了一声，抬手重拍了一记天暗星的肩膀，嗓音低沉，“在臣这里，殿下的机会才是最大的。”

天暗星猛地后退，眼睛瞟了一瞬师弟的方向，他知道李星辰定是听见了。

天暗星忍不住皱眉，心底也泛起一丝火气，甩袖背身出了茅屋。

天暗星穿过院落，待树影拢过头顶，才放任嘴角勾起。

虽是小道，但袁天罡总算是出招了。

李星辰、李心雨，一阳一阴两步棋如今终于让他抓到一丝踪迹。

先前同袁天罡的机锋玩笑里藏真，袁天罡确实拿天暗星作炉鼎，却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给天子，给这一世的李星云。

什么叫权威啊……

便是知道有诈也不得不钻，纵有万般不甘也得按照对方的路数走下去。

‘殿下，想破我的局光是反其道行之是不够的……’

袁天罡的声音晃过天暗星的脑海，他神色一怔，停步猛地回身，惊诧地瞪向已掩藏在林后的茅屋……

‘殿下的机会才是最大的……’

天暗星苦笑……师父太强，饶是真的放了水，他筹谋良久，却又是灯下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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