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正准备进来添水的秦慕言一下子怔住, 登时楞在原地,一双杏眸瞪得溜圆,嘴巴长得老大, 手中滚热的茶壶险些丢了出去,他强忍着震惊, 稳了稳神色,继而不动声色地后退,添水什么的,还是晚些吧。
宋岭脸上蓦然间涨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颤巍巍地爬上耳廓,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敛住自己凌乱急促的呼吸,浅声嗫嚅道, “不..不辣了。”
褚寒神情自若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压下舌尖汹涌而来炽烈的辣意,“如此,那便回吧,出来的时辰已经够久了。”说罢,他扣住宋岭纤细的手腕, 意图将人从椅子上拉起来。
宋岭下意识地便要挣开, 透过屏风窄细的缝隙,向外张望了两眼, “外面..外面还有好些人呢。”
褚寒眸中闪过一丝晦暗,立时松开了他的手腕, 神色淡漠地起身,绕过屏风先行走了出去。
宋岭暗自松了口气,心中不免有些纳闷, 这家伙,平时在外连扯下他的衣襟,都会被说要秉节持重,今个儿反倒是这般主动,他手指不由得摩挲着自己红肿发烫的唇边,方才那突如其来似暴风雨一般的吻让他一时手足无措,总感觉褚寒是不是被夺舍了,还是脑子坏了,否则怎么又是吻他,还要拉着他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
一想到这,宋岭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心里不觉得自嘲起来,他们俩的身份,如何能像旁个夫夫一般,正大光明又肆无忌惮?
结账时,徐徐秋风吹过,卷起阵阵凉意,褚寒将宋岭拉至大堂内侧,自己立于门口,给他挡风,秦慕言尚未从震惊中回神,此刻见他们俩行为举止如此亲密,下意识红了脸颊,低着头接过褚寒递过来的银钱,不敢瞧他二人。
......
夜里,临着入睡前,陆云琛见自家小夫郎躺在身侧,辗转难眠,他正欲发问,秦慕言坐起身来,一脸纠结矛盾地望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可是有什么事?”陆云琛将被角给他掖了掖,顺势问道。
“我..我今日见..”秦慕言深吸一口气,刚起了个头,又似想起什么来,一头栽倒在炕头上,将掖好的被角挼搓的一团糟。
陆云琛见状,拿薄被将人裹了个结实,团在怀里,“说吧,怎么了?你今个儿看见了什么?”
“夫君,这世间,除了男女,汉子与哥儿,可还有其他姻缘吗?”秦慕言权衡片刻,冷不丁说起旁个来。
陆云琛一愣,忍不住笑了,“你这翻腾半宿儿不睡觉,就在琢磨这个?”
“我就是觉得,那个宋管事和县令大人有点不对劲。”憋在心里一下午的秘密吐露出来,秦慕言心头一阵轻松,索性唏哩呼噜地将中午的所见所闻同陆云琛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宋管事那日说的“拙荆”便是褚寒,陆云琛着实有些惊诧,要知道,在这异世界,哪怕是夫夫交合,那也是汉子和哥儿,没得俩汉子之说,但,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
秦慕言见陆云琛拧眉,迟迟不开口,怯生生地追问道,“夫君怎么看,可是觉得不妥?”
“这有何不妥?难不成这世间情爱只存在男女,汉子与哥儿之间吗?”陆云琛搂紧怀中的“豆包”,手搭在他身后,轻抚着他的脊背,反问道。
灼热的粗气喷洒在他的脖颈处,秦慕言缩了缩脖子,“是世...世人难容,再说俩汉子之间也没法生孩子呐,这宋管事和褚大人的家里人能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吗?”
“我心悦于你,无关你什么身份,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容不下其他,想必他们二人亦如是,哪怕是因着身份的缘故,无法孕育后代,哪怕世人难容,于他们又何干?这辈子能遇见自己心之所向之人,本就是奢望,若是因着旁个外力,压抑自己的情感,无端错过,岂不遗憾?”
秦慕言听了个懵懵懂懂,一方面为褚寒和宋岭二人惋惜,这违背世间自然之道,必然会辛苦,只希望他们俩能坚定彼此,万不可轻易放弃。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倘若当初分家后,由着性子一走了之,错过了身边之人,如今又会是何光景?恐怕是比不得现在这般的。
陆云琛见小夫郎犹自愣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揪住薄被,一把将二人蒙在其中,忽如其来眼前的黑暗让秦慕言有些不适,再一回神时,唇上蓦然落下两片清凉的柔软,“小家伙,在我怀里,还惦记着别的汉子....”
“我..夫君....不曾..唔...”秦慕言正欲替自己辩解,陆云琛温热的掌心托住他的脖颈,俯身将吻加深,未说完的言语淹没在缱绻缠绵的吻意中,小夫郎眸中泛起氤氲的湿气,被夺走的呼吸逐渐变得灼热,缩在身前的手指紧张地搅弄着自家夫君的衣襟。
“还敢顶嘴...嗯?”陆云琛探至身后,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把,“自己说,该不该罚?”
秦慕言羞红了脸,缩在他怀中,怎么也不肯抬头,末了,似蚊子哼哼一般,低声嚅嚅道,“该..该罚...”。
陆云琛轻笑一声,圈住小夫郎的腰侧,稍一用力,一阵天旋地转,二人位置互换,秦慕言惊呼一声,贴伏在他胸膛处,从胸膛处传来的有力的砰砰砰的跳动声,让他倍感踏实。
“夫君近日倍感辛劳,实在是懒得动了,阿言若是心疼夫君,不如主动些可好?”
秦慕言抿了抿唇,半晌,才浅浅地应了声,“嗯...”
小夫郎如此贴心,陆云琛自然也不会抚了他的心意,愈发卖力,可着劲儿将人摊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番,直至秦慕言连连求饶,绯红的脸颊沁着未消干的泪痕,才放过他。
......
宋掌柜这几日可谓是满面风光,按照从陆云琛那买来的点心配方,青梅斋门口也排起了长龙,因着降价亏损的生意日渐回本,这可让其他铺子的掌柜馋红了眼。包子铺的邱掌柜登了好几次门,都没能撬开宋掌柜的嘴,后几次,更是连人都还没见着,便被小二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
偷鸡不成蚀把米,听信李大头谗言,盲目跟着降价抢客人的食肆掌柜相继怨声载道,来的客人是比从前多了,可到手的银钱不光不翼而飞,自己还贴着钱充门面。
李大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上门游说几人继续坚持,只要逼退了阖兴居,以后赚钱的日子多了去了。众人见着宋掌柜的青梅斋,糕点恢复了原价后,生意反之较从前愈发红火了,再一瞧自家青黄不接的买卖,对李大头画的“大饼”,纷纷避而远之,原本团结一致的联盟就此破裂,李大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心底对陆云琛越发记恨起来。
陆云琛可没有闲工夫再去理会李大头的折腾,田二牛来阖兴居吃饭,说起前几日下地时,正碰上陆云津提着包袱回娘家,瞧着这孩子身形消瘦,一脸暗色,他上前打了声招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吓着他了,陆云津瑟缩一下,直直地朝一旁倒去,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搭了把手,这小子指定得摔着。
俩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田二牛再出门时,又碰上了陆云津,神情恍惚地从陆家出来,脸色愈发不好,走路踉踉跄跄,连自己唤他都没听见,似是丢了魂一般。
陆云琛听罢,心头隐隐涌上一股子不安,说来,自从云津出嫁后,他们已是好久不见,加之老太太病重,自己拖家带口地搬来镇子上,更是同云津断了联系,尚不知他如今过得可好,嫁去夫家可善待于他。不过,听田二牛所言,怕是不容乐观,他盘算着,待忙过了这段时日,寻个闲空,去瞧瞧云津。
只是,尚未等他来得及同秦慕言说起此事,陆老太太却又病倒了,那日一大早,天还未亮,西屋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等他倒好水,敲门时,屋里又没了动静,几番呼唤,仍不见回应,陆云琛心觉得不好,推开门,老太太一脸土色躺在炕上,微张着口,眼瞅着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同那天的情况不相上下。
他叫醒秦慕言,背起老太太便送去了周府,周贤来不及将他赶出屋,瞧着又是把脉又是扎针,忙活了一上午,才将陆老太太的情况稳了下来。
“天气渐冷,你奶奶身子骨本来就弱,如今到了年纪了,你提早做准备,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周贤连连叹气。
似是一盆凉水,迎面浇了下来,陆云琛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秦慕言从背后托了他一把,才堪堪站定,他瞧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老太太,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分明这段时日,各中补品隔三差五的就没断过,眼见着老太太脸色都跟着红润了起来,怎么倏地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夫君,奶奶会没事的..”秦慕言干巴巴地劝慰道,周贤的医术他们诚然是信得过的,搬来镇子上后,老太太的身子一直是他给调理的,自是最清楚不过的。
“周大夫,没有旁个法子了吗?什么上好名贵的药材,您尽管开,只要..只要..”陆云琛不可置信,他虽知道老太太操劳这些年,身子骨早不似从前,但没想到,垮得会这么快。
周贤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摇了摇头,“人自有命数呐...把老太太接回去吧,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有何未了的心愿,早早地让她如了愿....倘若人心里痛快了,说不定还能再多撑些时日...”
那日从周府回来,陆老太太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便裁了几匹布,开始给陆云琛和秦慕言他二人做衣服纳鞋子,有几次夜深了 ,西屋还摇曳着微弱的烛光,难以遏制的咳嗽声穿透墙壁,砸得陆云琛心底生疼。
他穿来这异世界,最先感受到的善意,便是陆老太太,虽是乘着原主的身子爱屋及乌,但这么久的怜爱和照顾不假,说是将她老人家接来这边享福,自己忙不过来时,总有老太太跟在身后忙碌的身影,要论起来,实在是亏欠她太多。
秦慕言心里也跟着难受得不行,旁个夫郎嫁了人家,肚子没有一点动静,怕是早就被休回了娘家,要不也得被婆家人磋磨死,可陆李氏一家为难他时,是陆老太太和陆云琛一直护着他,就连他到现在也没有怀上,老太太都不曾有过半句不好听的话,反倒是一直安慰他俩,生怕让他有压力,能嫁进这样的人家,自己该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气,愈是这样,他越是不能接受,这样心善的老人家,明明就该长命百岁。
因着老太太的缘故,近日里二人情绪皆不佳,秦慕言尤甚,也不知怎地,总也提不起精神来,整个人瞧着蔫蔫儿的,连平日里最爱吃的吃食都没了什么胃口,白日里便自个儿抵在门框上打瞌睡,唤起来迷迷瞪瞪的,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原是以为天气渐凉,秦慕言秋乏,却不料,连着几天夜里,陆云琛抱着他时,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暖烘烘的热意。
“一会儿我同平哥去街市上采买,待回了,咱们就去周大夫那边瞧瞧..”这日,陆云琛无视小家伙打死不去医馆的怨栽,下最后通牒。
“夫君,我..”秦慕言软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夫君瞪了回去,微低着脑袋,站在门坎处,似个做错事情的小家伙。
“这事儿没得商量。”陆云琛面色严峻,语气中带着少有的不容忤逆,让小夫郎心生怯意,只得应下。
......
头着刚送走陆云琛和古平,秦慕言转身进门,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若不是自己立时手快,抓住了门框,怕不是要在门口摔个大马趴。
他正欲回头瞧瞧,迎面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头昏脑涨。
“好你个不孝子,自己个儿过上好日子,就不管你老子爹了是吧!”
梁欢听着动静,忙从屋里出来,“秦叔伯?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秦良,他擎着手,正打算再给自家这个“逆子”一巴掌,被秦慕言握住手腕,摔在地上翻了个跟头,挣扎着站起身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
“秦慕言,你这个白眼狼,老子好不容易把你养大,嫁了人翅膀硬了是吧,还敢对你老子爹上手了!”
秦慕言脸颊处发麻的疼意扯得他眉头紧促,眼前时明时暗,恍恍惚惚,握着门框的指尖用力,微微泛白。
“秦叔伯,有什么事情,咱好好说,您别上来就骂人呐。”梁欢夹在中间劝解道,见自家发小脸色难看得很,“慕言,你怎么了?你脸上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
过往的路人见着热闹,纷纷凑了上来,将他三人围在其中,指着秦良和秦慕言指指点点,这等父不慈子不孝的闹剧,可是最引人注目的了。
秦慕言摇摇头,勉强让自己站直,“你是谁老子爹呢?”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来瞧瞧,我这好儿子,没良心的白眼狼,自打嫁了人家,攀上了富贵,就没再回过娘家,人从娘家门口过,都不进门看看他老子爹..”秦良来了劲儿,拉着凑热闹的路人说道起来,句句诋毁秦慕言,用词之难听。
“哎呦,这不是陆小老板的夫郎嘛,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没听他爹说,这小子忘恩负义,嫁了人就不管自己爹了..”
“啧啧,平时瞧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中人。”
“嘿,兄弟,话别说的太早,谁是说非还不一定呢..”
众人纷杂的议论声传至秦慕言耳中,他只觉得恶心难耐,干呕一阵阵地翻涌着,冲击着他的神志。
梁欢见状,托隔壁摊子的小商贩,赶紧去街市上找陆云琛回来。
秦良越说越来劲,恨不得把罪名一窝蜂的都砸在秦慕言身上,他听村里人说,他家姑爷在镇子上开了个食肆,那生意红火着呢,定是赚了不少银钱。自那日陆云琛来秦家村找梁欢,没有去孝敬他,他便一直窝着火,来了镇子上,瞧见秦慕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才闹腾起来,他知道秦慕言因着他小爹的死生了仇,定然不会心甘情愿的给他钱,便打算联合路人,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打压他,逼他孝敬自己。
秦慕言眼瞅着就要站不住,耳侧嗡嗡作响,连同秦良吵吵巴火的力气都没有,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只当是这小哥儿理亏,不敢声张,一时间,指责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秦良,你凭什么来欺负我孙媳妇?”老太太拄着拐棍从屋中出来,将一纸书信扔在地上。
“你同我孙媳妇早就没了任何关系,这契约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你以五两银子将慕言卖给我陆家,如今又为何跑说自己是他老子爹,你是何居心?”
众人顿时哑了声,纷纷探头,仔细瞧了瞧地上那中契约书,果真如老太太所说,这人就为了五两银子,把自己亲生儿子卖给旁个人家做夫郎,现在又倒打一耙,可真是黑心透了。
陆老太太的出现,瞬间扭转了整个局势,围观的人群由指责秦慕言不孝顺,立时更改为斥责秦良没良心,作践亲儿子。
褚寒正带着衙役们沿街维持秩序,见阖兴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便上前询问,得知事情经过,又仔细核对了契约书的内容,登时便招呼衙役,上前绑了秦良。
“将这赖子给我带到衙门去,诬赖诋毁他人,无端扰乱永安镇秩序为,打二十大板。”
陆云琛从小商贩那得知秦良过来阖兴居门口闹事,板车也顾不上了,同古平知会了一声,马不停蹄地往回跑,正碰上褚寒押着叫嚷着“官老爷,冤枉冤枉”的秦良往衙门走。担心自家小夫郎吃亏,陆云琛目不斜视地同他们跟前跑过。
围在阖兴居门口的人群纷纷四散开来。
“夫君...”秦慕言见自家夫君的身影慢慢靠近,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猛然间断裂,整个人似脱力一般,跌坐在门坎上。
“阿言,我回来了,夫君回来了..”陆云琛及时托住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家伙一头栽倒在自己怀里,接着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