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禾沉着脸,坐在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
高管事守在旁边,目光片寸不移的盯着,怕她又一个“不小心”,滑进池子里去。
韦氏风风火火的进了弃疾院,找高管事讨了杯茶后,开口道:“轻禾,你要的人,二叔母总算给你找着了。”
叶轻禾冷哼:“你别又诓我,送些没用的人来。”
韦氏笑道:“小祖宗,二叔母骗谁也不敢骗你呀。”
叶轻禾要是真一命呜呼了,谢长恭另娶个厉害的家主夫人回来,韦氏的管家之权就有旁落的风险。
现在的韦氏,殷切期望着叶轻禾好好活着,最好能长命百岁。
叶轻禾秀眉微蹙:“那人什么来历?”
韦氏笑道:“可巧了,鸢艇的偃甲师,也跟着你二叔父来了京都。”
谢丰白离开京都时,太后曾下令,让他将当世最厉害的偃甲师,悉数带到京都来。
只因太后想要利用他们,破除前朝的偃甲机关,把天书取出来。
叶轻禾惊喜:“是公子偃?他真来了?”
韦氏笑道:“二叔母还能骗你不成,他现在就候在外面。”
叶轻禾顿时喜笑颜开:“快让他进来。”
高管事见她总算开怀,忙去门开,把公子偃请了进来。
叶轻禾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伸长了脖子等着。
公子偃,她总算要见着活人了。
只见一个年轻的灰衣公子,手里提着一把半人高的角尺,大踏步而来。
公子容貌俊秀,头发松垮的挽在头顶,斜插着一支状似起子的簪子。他脖子上戴着一条银色链条,链条下端连着一副水晶眼镜。
叶轻禾仔细打量他,果然如书中所描述的那样,俊秀中带着一丝天然的呆气。
此人正是公子偃。
高管事将他领到亭子里,正要给他介绍,公子偃却率先开口:“是你的腿废了,要做假肢么?”
高管事当即黑了脸,训斥:“你面前的,是皇朝御封的一品福慧夫人,怎可如此无礼。”
公子偃淡声道:“嗯,知道了。”
明显没把叶轻禾放在眼里。
高管事怒气更盛。
韦氏急忙走过去,低声道:“您老别动怒,他对谁都这样。据说,他在偃甲师中地位极高,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才。当务之急,是要让轻禾站起来,礼节这等小事,就别在意了。”
高管事见叶轻禾没有生气的迹象,便把火气压下去,不再言语。
天才嘛,总少不了一些个性的。
叶轻禾盯着他,问:“你真能让我站起来?”
公子偃没有回答,反问:“你废了一条腿还是两条腿?”
叶轻禾跟着他的思路走,回答:“一条。”
公子偃:“只废了一条腿就省事多了。我做的偃甲可以让你站,也可以走,想要跑的话,需要训练一些时日。”
叶轻禾惊喜:“竟连跑也行。你说的假肢,多久可以做好?”
公子偃:“我看你家这气派,应该是不差钱的。都用最上等的材料,结实又轻便,从准备材料到设计打造,十天半个月总是要的。”
叶轻禾:“好,太好了。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公子偃在商言商:“总共两千五百两银子,因为材料费高昂,需先付一千五百两的定金。”
韦氏忙道:“好,一会公子随我去账房支取便是。”
公子偃举起角尺,指挥道:“扶着她站起来,我要量尺寸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公子偃就量完尺寸,告辞离开了,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叶轻禾心情大好,晚饭也多吃了一碗。
晚上,谢长恭又忙得宿在了宫里。
叶轻禾心情更好了,叫了秀奴儿来一起睡。
秀奴儿吹了灯,确认四周没有耳目后,低声道:“只怕家主不会让姐姐用上假肢。”
叶轻禾笑道:“假肢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公子偃混个脸熟,以后才好办事。”
在谢长恭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和公子偃有太多交集。
秀奴儿目光坚定:“姐姐,即便你腿脚不便,我也会设法,带你离开这里。”
叶轻禾轻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称病多日,不曾理政的太后,突然下令,要在宫中举办赏菊宴,邀请诸位大臣及命妇参加。
谢长恭和叶轻禾乘着马车进宫。
长街上,突然驶来一辆车,前头不见马儿拉着,却是自己在行走。
京都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啧啧称奇。
叶轻禾凑热闹,拉着谢长恭看稀奇。
谢长恭淡声道:“这在偃甲车,在百年前的大盛朝,大街上随处可见。”
叶轻禾笑道:“多亏了你给太后提议,设立火甲司,这些偃甲才能重见天日。”
谢长恭:“前朝之物,本不该完全封禁。于民有利的,应当传承下来。”
叶轻禾笑道:“家主,你若生在皇家,定是个好皇帝。”
此话并非奉承,而是她的肺腑之言。
谢长恭当权臣这些年,为了斗倒太后,虽排除异己之事没少干,但对百姓来说,绝对是个好官。
他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严控在了朝堂之上,没有波及到无辜百姓。甚至大部分因为党争而败落的官员,家属也没有受到牵连。
义庄大爆炸,死的那几个看守,平日里搜刮尸体财物,倒卖女尸结阴亲之类的缺德事没少干,算不上无辜。
他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可与太后的皇位之争,也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做太后的宠臣,慢慢瓦解太后的势力,而不是挑起战争,让皇朝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谢长恭看向叶轻禾的眼神,有几分耐人寻味。
他正色道:“以后切不可,再说这些胡言。”
叶轻禾撇嘴:“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官,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谢长恭曲起手指,勾了勾她的鼻尖,柔声安抚道:“在弃疾院,你说什么都无妨。可在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否则就会落人把柄,万劫不复。”
现在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他多年筹谋,就要得偿所愿,绝不可出任何岔子。
叶轻禾嘀咕:“你活得可真累。”
谢长恭将自己的下颔,轻靠在叶轻禾的肩上,轻声道:“这世间,原没有人比我活得更累。可自从遇见你,我的日子就松快起来了。”
从日日梦魇、夜不能寐,到美人在怀、从容酣睡,因为叶轻禾,他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叶轻禾知道他在说什么,故意装傻:“你这张嘴,是抹了香油么。”
谢长恭笑着凑近:“香油滋味甚美,夫人可想尝尝?”
两人的唇只隔了一线之距,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将这仅剩的距离也消去了。
轻贴在一起的唇,一个炽烈如火,一个冷寒似冰。
叶轻禾羞红着脸,将脸转开,分开了两人的唇。
她掏出手帕,故作嫌弃,心里也着实很嫌弃的擦嘴:“真油。”
谢长恭却笑道:“细腻香软,甚是可口。”
叶轻禾翻了个白眼。
男人啊,天生就擅长,嘴上一套做事一套。
进了宫门,谢长恭仍弃了软轿,抱着她往御花园去了。
两人来得晚,御花园里已坐满了人。
朝臣与官眷分座在两边,谢长恭将叶轻禾放到女眷那边后,不放心她一个人,便将端淑长公主从人堆里捉出来,照顾她。
待谢长恭离开后,端淑方敢抱怨:“本公主很忙的,为什么要跟你困在一起。”
叶轻禾也不恼,叹声道:“表叔母如今是废人一个,委屈长公主作伴了。”
端淑见她一副泫然欲泣,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那点怨气早散了,安慰道:“什么废人,你的腿又不是不能好了。”
叶轻禾盯上了,她面前桌子上的果子,又叹了一声:“腿脚不便,想吃个果子都拿不到。”
端淑见状,立刻把果子端到了叶轻禾面前:“还有什么想吃的,你吩咐便是,我一起拿给你。”
叶轻禾也不客气,指挥着她,挑拣了四五样自己爱吃的放到面前。
今日的菊花宴,精彩好戏将接二连三的上演,叶轻禾准备边吃边看好戏。
每次宫里设宴,太后都是在开宴之时,压轴出现。
而静太妃则踩着点,比太后早半刻到。与她同时出现的,还有叶曦禾。
叶曦禾挽了个高高的发髻,然后在发髻上最显眼的位置,插上了东珠簪子,唯恐别人看不见似的。
静太妃带着叶曦禾在如此重要场合出现,算是承认了她儿媳妇的地位。
叶曦禾走到叶轻禾面前,笑得一脸的得意张狂,嘴上却是关切话语:“妹妹,你的腿可好些了?”
叶轻禾不想理她,埋头吃果子:“谢谢姐姐关心,我的腿很快就能好了。”
叶曦禾笑道:“如此,姐姐就放心了。我和宣王殿下大婚之日,妹妹可一定要来喝喜酒。”
叶轻禾吐了个瓜子皮,敷衍道:“我定备个大礼奉上。”
太后终于在万众瞩目中登场。
她病了大半个月,大家都想着,太后该是何等病骨支离的模样。
可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宴会上的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太后非但没有一丝病态,反而容光焕发,突然之间年轻了十岁。
与年龄相仿又一直保养得宜的静太妃坐在一起,竟仿佛成了两代人。
叶曦禾最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还被谢长恭锁在深宅里,但听丫鬟们说起过,太后一朝容颜回春的事。
叶曦禾趁机卖乖,扬声道:“恭喜太后,凤体回春,万寿无疆。”
众人被她的话惊醒,纷纷开始出言奉承,文采之出众,令人叹为观止。
太后在众人的漂亮话中飘飘然,命人拿来镜子,端详起了自己的容颜。
“哀家年轻的时候,便是这般的容色倾城。这些年操劳国事,以致容色衰退,没想到休息了一些时日,竟恢复了昔日的容光。”
她这话没有人信,但也不妨碍大家再轮番夸她日理万机,为国操劳一场。
一贯最会哄太后欢心的谢长恭,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撇清干系。
长生不老的秘典虽是他呈给太后的,但他从没让太后用过。如今太后用了,他也是不赞成的。
戏台下的群像戏演完了,台上的好戏正式开锣。
今儿演出的,是谢丰白举荐的偃甲人偶戏。台上表演的,皆是栩栩如生的人偶。
按照惯例,第一出戏由班主自己定演什么,后面的再由太后来点。
一个做司仪打扮的人偶上台,道:“首出戏,班主公子偃献上名戏《弃儿探母》。”
听到“弃儿探母”这四个字,静太妃拿着酒盏的手,不禁抖了一下,酒撒出来,濡湿了她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