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栖先是一阵头晕目眩,随后便发现自己像是灵魂离体一般,身心都处于飘忽无依的状态。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可靠的力量包围了过来,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一阵被巍峨高峰阻挡的狂风,渐渐平息下来——云顾就在她的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
风栖不知为何有种安心的感觉,接着,便聚精会神看向四周。
荼山之下,一片萧瑟荒凉之景,唯有孤城一座,屹立其中。一名白袍男子,正背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衫男子,如同沙漠中追寻绿洲的旅人,满含期待地注视着前方的城池。
风栖很快就认出了白袍男子,正是屠苏梦川澜。
眼前的一幕也许是处于川澜的梦境之中。
《太平引梦》的预知梦需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但过去梦和现在梦却可以自由生成。
七大神能世家各有所长,蜃楼主修心术,无论是施展《天机异瞳》还是《太平引梦》,对心性和精神力的要求都极高,所以川澜记忆紊乱之后,始终无法使用《太平引梦》。
不知道川澜这次能不能成功。
接下来,她看到夜光城的城墙上挂着一排狰狞的头颅,而城门始终紧闭,不肯将川澜两人放进去。
霊阳宫的青龙巨艇追击而来,还胁迫了川澜的妻子作为人质,川澜让他的师尊带着废太子逃离此地,自己则留下来陪伴妻子。
但没想到他的妻子使出了一种神秘的术法,将川澜转移到了别处。
此外,风栖还看到,在夜光城外,有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伫立其中,与川澜一模一样,只是模样稚嫩许多。
他神色安然闲适,并未饱含沧桑,正一脸错愕地盯着那个与霊阳宫弟子打斗的青年川澜。
显而易见,这是被川澜引入梦中的“少年川澜”。
那么,当少年川澜目睹了夜光城外发生的一切,预知到了以后会发生的事情,结局是否能够改变呢?
梦境散去,像是渐渐褪色的水墨画,川澜、司琞、司匀天、慧木长老以及珑夭,皆烟消云散,只余一片虚空。
如今的川澜出现在少年川澜面前,两人隔空对视。
少年川澜问道:“你是谁?”
川澜答道:“我就是你。刚刚的情景,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我知道未来很难改变,但我希望你能尽力而为。”
少年川澜微微一笑:“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干预他人因果便要代为承受他人的因果么?而且我无心情爱,更不会为了一个废太子,或者女奴,将整个蜃楼置于险境。”
川澜突然失控,朝他怒吼道:“你可知今日你一番轻飘飘的话语,会令未来的自己悔不当初。”
少年川澜多了一份淡然超脱:“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一共经历了多少种未来的梦境?”
川澜愕然:“什么意思?”
少年川澜:“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会如此糊涂,要知道,修炼《太平引梦》,几乎每晚都会做梦,而这些梦境有真有假,大多数不是窥探天机的‘屠苏梦’,而是魔障。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追溯梦境的本源,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这不是我第一次做有关未来的梦境,关于我最终的结局,就已经有十几种不同的版本。”
川澜面色惨白。
少年川澜仍旧云淡风轻:“我梦到自己被珑夭所杀,被蜃楼抛弃,被霊阳宫废掉神脉囚禁起来,我还梦到世间毁灭,而自己是罪魁祸首之一。如果我被每一个未来的‘自己’左右,最终又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我只信现在的自己。”
语罢,少年川澜缓缓消失,退出了屠苏梦。
风栖被他们的对话彻底震惊,而云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走向川澜。
川澜看见风栖和云顾,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做出反应。
“他没有聆听我的劝告,一切保持原样,一成不变。”川澜眼眶通红,眼中是破碎的痛感。
风栖道:“也许他听进去了。”
川澜抬眸看向她。
风栖:“你认真回想一下,你的过去有没有什么细微的改变?”
川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我并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风栖怜悯地望着他:“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你介意我对你使用《一念枯荣》吗?”
川澜:“《一念枯荣》?幕浮山神术?”
风栖:“其实是幕浮山禁术,假如压制你真实记忆的人来自霊阳宫,幕浮山主修命魂之术,而《一念枯荣》正好能够净化魂魄之中的任何咒力。”
当初她发现《一念枯荣》可以让堕尸变成正常人,从而猜测堕尸是受了某种特殊咒力,但结果还没有得到印证,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所以她大多时候都十分谨慎地使用《一念枯荣》,除非牵扯到人命。
川澜毅然决然道:“若能想起一切,我什么都不在乎。”
于是风栖双手捏诀结印。
一团黑气从川澜身体中升起,渐渐被风栖额间的白色九瓣花吸收,令其变成黑色。
风栖照例拿出霜骨鸳鸯刀剜去九瓣花的血肉。
云顾皱眉。
风栖道:“是不是很恶心?毕竟是禁术啦。”
云顾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不。”
他皱眉问道:“痛么?”
紧接着,源源不断的神能之力从他手中,缓缓输入她的魂灯之中,试图缓解她的疼痛。
风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鼻间一酸。
只见川澜捂住脑袋的双手渐渐放下,脸上缓缓流出两行泪水。
风栖连忙问道:“你想起来了?”
川澜挥挥手,再度创造了一个梦境。
川澜的第三个屠苏梦,梦到夜光城中有人在悄悄使用秽土灭世之法。
循着梦境的指示,他来到了一个乱葬岗边,郊外桃花灼灼,乱葬岗的坟堆上洒落了一大片粉红的花瓣,如同花冢。
川澜面前,是一个背对着他的人,浑身裹在黑袍之中,跪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坟前。
那人的双手扒拉着,似乎在掩埋何物。
川澜缓缓走了过去,看到了如同液体般汩汩流动的红色泥土。
而且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你为何要召唤此等邪物?”川澜清冽的声音如钟罄,掷地有声。
那人受到惊吓,猛地回过头来。
川澜见到了一张极其丑陋的面庞,脸上遍布狰狞的疤痕,凹凸不平如沟壑,似是焚烧的痕迹。
她见到川澜,眼中流露出凶残的杀意,猛地张开五爪,扑向川澜。
而白袍青年只是轻轻挥扇,金影闪掠而过,她便应声倒地,没了呼吸。
川澜没想到召唤秽土的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庆幸能够及时扼杀源头,又有些纳罕。
而此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陶埙声。
神能者对此格外敏锐,他微微一笑,回首道:“同伙么?”
循着埙声,他走进桃花林之中。
他的目光在触及面前的身影时,深邃了下去。
玉树琼花般的身影,柔不胜衣,宛如一缕薄纱。
落英缤纷,东风袭来,卷起洋洋洒洒的粉红桃瓣,落在那人飘扬的青丝上,也落在她秀洁如玉的耳畔,面若桃花。
温柔迷蒙的眼中,似乎含着一汪泪,静静地凝望着他,有惊吓,有喜悦,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川澜是蜃楼最顶尖的弟子,又是霊阳宫太子的幕僚,见过的美人燕瘦环肥,不计其数,但眼前的少女,看似柔弱,眼神却格外冷静,令他无端心中一动,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她。
她缓缓放下唇边的陶埙,冲他莞尔一笑:“川澜哥哥,时隔多年,又见到你啦。”
他总算记起,她是珑夭,那个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川澜哥哥的小女孩,如今出落得美若天仙,唇边噙着的笑容似乎有一种魅惑的魔力。
川澜不急不缓地收起金丝竹扇,朝珑夭走了过去:“阿夭,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视线扫过远处那具倒地不起的尸体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春日桃花盛开,我心生向往,但不能前往南湖那边的桃花林,便来到了乱葬岗。在这里赏花,没人会把我赶走。”
“川澜哥哥,”她美目娇嗔了他一眼,忽然凑近了他的脸颊,似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你是一个大骗子,明明说好会回来看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次都没有出现。”
川澜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鼻端萦绕着清雅的花香,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洁身自好,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
川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料,珑夭的美目中忽然盈满了泪水:“川澜哥哥,是不是你觉得我仍然会变成坏人,所以不想理我了?可我明明在努力成为一个好人啊,上次,我将一个眼盲的老人送回了家,我还每个月都去慈幼堂给那些孤儿做饭,对了,我还写了好多好多劝人行善的打油诗,哥哥要不要听一听?”
川澜叹气,语气愧疚,浅笑道:“抱歉,我这些年太忙了。原来阿夭还会写诗,说来听听。”
珑夭破涕为笑,掰着指头念道:“比如,桃花开,桃花落,恶人孤冢一座,好人立地成佛;埙声袅袅胜知了,我劝世人莫偷盗,因果轮回皆有报,打倒恶霸须趁早;我看天上一轮月,日行一善夜夜圆,我看地下一坨粪,日行一恶死全家;还有……”
川澜:“……”
死全家还是不要了吧。
珑夭的笑容明媚如朝阳,殷红的唇如同涂抹了樱桃的蜜浆。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睫毛轻颤,微微蹙眉道:“川澜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我太粗俗了?”
川澜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没……没有……只是你发髻上落了花瓣……”
珑夭捂唇轻笑,低下头来:“那川澜哥哥帮我拂落吧。”
川澜果然伸出手,拂落她发髻的桃花。
心中却在想,今日自己怎么了,为何总是出神?
两人坐在桃花树上,叙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似乎时间彻底停止了流动。
夜色降临时,夜阑将珑夭送回了城主府。
但他们已经约好了三日后要一起去参加夜光城的“千瓷节”。
在千瓷节上,珑夭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川澜,而川澜也第一次亲吻了她。
她像是一种毒药,彻底迷惑了他的心神。
接下来,便是郎情妾意的戏码。
蜃楼和慧木长老都不同意川澜迎娶一个毫无神能的普通人,而且是卑微的奴隶。
夜光城城主也不肯轻易放走珑夭,因为珑夭拥有一门特殊的手艺,那就是烧制“美人俑”。
三方僵持不下,这时候,珑夭站了出来,举起石头,对着自己的手重重砸了下去。
她为了川澜,甘愿自己废去一双巧手。
要知道,烧制“美人俑”,靠得便是这样一双手。
夜光城作为边陲大城,此地泥土极其适合烧制陶瓷,百姓世世代代烧制瓷器,手艺高超,烧出来的瓷器,明如镜,声如磬,销往大陆各地。
除寻常的瓷器之外,夜光城的城主府,还擅长烧制一种特殊的瓷器,名为“美人俑”,又称“美人瓷”。
“俑”的本意就是人殉,后来成为了墓葬中陶塑、石雕、人像的专有名词。这是一个不知从何时流传下来的“瞒天借运”之法,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天道也不例外,他们会将福运赐予心善人美之人。夜光城的城主家,便擅长这种“瞒天借运”的手艺,他们将美人的尸泥制作成“美人俑”,便能吸取美人身上的福运。
谁人不希望自己能够万事如意一帆风顺呢?那些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在家中私藏美人俑。一些神能世家的弟子,也会悄悄购置美人俑,尤其是蜃楼,原因无他,蜃楼弟子常常窥探且泄露天机,容易被降天罚,厄运缠身。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寿终正寝而且甘愿献出尸身的美人?
夜光城常有死人坟墓被盗。
也常有活人无故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