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黄沙,落日昏黄,满眼一片萧瑟清冷。
白袍男子脸上的血渍犹未干涸,眉眼掩不住的疲惫沧桑。
在他背上,趴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衣男子,雕刻着青龙和兰花图案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双目紧闭。
白袍男子脚步踉跄。
“明玉,你再忍忍,我们很快就到夜光城了,只要你到了夜光城,就能与旧部汇合,霊阳宫投鼠忌器,一定会顾及那些百姓的性命。”
青衣男子微微睁开凤眸,一潭死水的神色,恢复了一丝光彩。
夜光城就在眼前,川澜却骤然停下步伐,目光触及城墙上挂着的一排头颅,目眦欲裂。
他将司琞缓缓放了下来,颓然地坐在地上。
“明玉,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司琞抬头,望向夜光城的方向。
暮色四合,乌云蔽月,夜光城大门紧闭,而他的旧部,已经被夜光城的百姓枭首示众。
他竟然笑了出来。
“泽玉,你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川澜与司琞一开始结缘,便是由于表字中都有一个玉字,两人觉得有缘,再加上性情相投,惺惺相惜,从此友情渐笃。
美玉无瑕,宁为玉碎,临到头,也是因为这个玉字而穷途末路。
作为夏王司璞最器重的大皇子,他一生中最大的功绩,便是征伐鬼罅渊且大获全胜,还平定了九黎族的叛乱。
夜光城百姓也是他倾尽全力守护的子民,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是,怎么会一步步沦落至此?
川澜也说不出答案。
天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青龙巨艇,乃是霊阳宫的冰玉级战甲。
龙艇上,不仅仅有霊阳宫的神能者,也有蜃楼的神能者。
跟司琞一样戴着半边龙兰面具的,是一个男孩。
男孩走到前方,居高临下俯瞰着川澜和司琞,笑道:“皇兄,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司琞:“放了川澜,我发誓永不泄密。”
男孩乖张地笑着:“死亡,比誓言有用哦。”
“好!”
川澜却缓缓掏出了金丝竹扇,驳回了男孩的话:“我绝不会把太子殿下交出去,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川澜,我知道你与废太子乃是难得的知己,但为了他,你连蜃楼都不顾了么?还有你的妻子呢?”
男孩拍了拍手,蜃楼的弟子走上前,用力一拽,铁链铿锵作响,披头散发的女子像是破布麻袋般被拉扯出来,膝盖在地上划出一抹鲜红划痕。
她凌乱的墨发下,一双冷漠的黑瞳,麻木地看向川澜。
川澜气息骤然紊乱:“珑夭……你……”
珑夭扯出一抹僵硬的假笑:“总算见到你了,夫君,妾身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男孩笑道:“看来尊夫人对屠苏梦公子甚是思念啊。”
珑夭话锋一转,语气凉薄而阴柔:“你们用妾身来威胁夫君,恐怕打错了算盘。妾身被他囚禁在洞庭苑中足足三年,他来看望妾身的次数寥寥无几,忘了说,妾身的双腿,也是被他打断。依妾身看,你们最应该抓来当人质的,应该是他的师尊。”
蜃楼的弟子脸色一变:“休得胡说!当初屠苏梦为了你,与慧木长老断绝了师徒关系,你贪生怕死也就算了,怎可将慧木长老推出来当挡箭牌?”
珑夭嗤了一声:“不信?那你们就看看夫君会不会为了妾身,交出废太子。”
川澜紧咬牙关,司琞摇头道:“谢你一路相护,得友如此,死而无憾。”
他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向龙艇。
身后之人抬手拦住了他,发出旁人听不到的轻微声音:“她身怀异术,暂时不会出事,等我送你离开,再回来寻她。”
川澜说完,再次将司琞背起,面对前来阻拦的神能者,金色眼瞳中流露出刻骨杀意。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一直冷眼旁观的男孩发出恶意的笑声,“屠苏梦,你当真如此绝情?”
他竟直接张开手指,放在珑夭的头顶,宛如鹰隼的利爪般,重重地刺了进去,鲜血顺着珑夭的脸颊流了下来。
珑夭咬住下唇,抑制即将出口的惨叫声。
川澜一个踉跄,不慎被神能者刺了一剑,却依旧不肯放下司琞。
反而是司琞,怒道:“匀天,你若是伤她,我现在,就当着全天下的面,把霊阳宫的秘密公之于众。”
男孩眸中划过寒意,缓缓松开了珑夭,把她扔到了一边。
“那皇兄赶紧自尽吧,对大家都好。”
司琞苦笑,竟拔出了贴身佩剑,置于颈边。
下一刻,一道金色身影从天而降。
川澜不可置信地盯着那道身影:“师尊!”
慧木长老一脸慈爱地看着他,说道:“纵使你为了珑夭,与为师断绝了师徒关系,你依然是为师视如己出的孩子。”
川澜低头,轻声道:“师尊,是徒儿对不起您。”
愧疚的语气,仿佛他曾经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蜷缩在角落的珑夭无声笑了出来,喃喃道:“真好啊。”
旁边的神能者踢了她一脚:“你在说什么?”
珑夭:“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真好啊。他们情同手足,父慈子孝,而妾身只是角落里发霉的蘑菇,真好啊。”
一连几声“真好啊”,神能者觉得她估摸是疯了。
蜃楼的弟子焦急地劝道:“慧木长老,您何必为了逆徒出头!”
慧木长老依然坚定地拦在了霊阳宫的神能者面前。
蜃楼长老级别的人物,确实不一般。
霊阳宫的神能者一个个倒下。
司匀天饶有趣味地托腮看着,忽然对身后人道:“魅先生,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司匀天身后走出,宛如一座山峰,浑身散发出可怕的气势。
慧木长老盯着眼前的人,心中一凛。
几个回合下来,慧木长老和川澜根本不是此人的对手。
慧木长老冲川澜大喊道:“为师跟紫天阙借了一件宝物,名为‘箜篌羽’,一旦开启,他们谁都拦不住我们!徒儿赶快过来!我们一起离开此地!”
川澜眼含热泪:“师尊,您带明玉走吧,我留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珑夭身上:“我不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珑夭听闻此言,脸色一变。
她的指甲用力刺入掌心,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
慧木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句,但还是将司琞背起。
“箜篌羽”开启后,慧木身上长出一对羽翼,带着司琞迅速朝着远方飞去。
而川澜,精疲力竭倒在了地上,白袍被鲜血浸透,惨不忍睹。
司匀天从龙艇上一跃而下,站在地面上。
他被司匀天掐住了脖颈,目光落在珑夭身上,带着一种释然:“阿夭,如果我说,我希望你陪我共赴黄泉,你是不是会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珑夭冲他俯首一拜:“妾身没想到夫君愿意留下来,真是受宠若惊。”
“只是夫君啊,妾身是不会陪你一起死的。”
珑夭原本跪在地上,只是,此时的她缓缓站了起来,但双腿却是一种奇怪扭曲的形态。
她抬起双手,像是在拥抱何物,叹道:“可惜召唤秽土的时间久了些,不然一开始我就能脱身,何必等到现在。”
只见地面剧烈晃动,无数红色的泥土从地底飞扬而起,弥漫在龙艇的周围。
霊阳宫和蜃楼的弟子皆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术?”
“不是神术!这分明是邪术!”
所有人将珑夭团团围住,司匀天的注意力也在珑夭身上。
珑夭低头,看向川澜:“夫君,有一番话,妾身三年前就想说了。妾身知道,你是蜃楼风光无限的屠苏梦,而妾身不过是卑微如尘土的奴仆。妾身甚至连神能都没有,空有一张俗艳的皮囊。你我一开始,身份就不对等。所以当你为了妾身,不惜违抗蜃楼时,妾身感动之余,更多是不安。妾身唯恐会成为你人生中最不值得的一个过客,在昙花一现的爱情逝去之后,便孤寂地老死在洞庭苑中。毕竟,你有令人敬仰的师尊,那么多真心相待的朋友,无论是谁,都比妾身更加重要。果不其然,你娶了我没多久,便将我独自扔在了洞庭苑,我只能在梦中与你相见。你还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误会,打断了我的双腿。渐渐地,我想清楚了,其实爱情哪有自己重要呢?你为了我不顾一切,而我为了你,又何尝不是牺牲了一切?”
“我们两清了。”
珑夭说完之后,那些诡异的红色泥土突然袭向司匀天。
司匀天立即松手,将川澜甩在地上。
地面的泥土变得松软无比,川澜的身体刚刚接触地面,便被彻底吞噬。
司匀天冲了过去,却已经来不及,地面恢复如常。
明明是无害稚嫩的脸庞,司匀天却露出了恶魔一般的神情,阴森森地看向珑夭:“珑夫人为何要想不开呢?”
珑夭刚刚根本不是打算自己逃之夭夭。
那些弥漫在龙艇周围的红泥,不过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川澜眼前是无尽的黑暗,等他再度睁开双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远处的蜃楼若隐若现。
他回到夜光城城外,漂浮空中的龙艇早已消失不见。
而珑夭,如同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失魂落魄,又去寻找慧木长老和司琞。
在烟波浩渺的荒漠中,见到了一具被抽干了生之灵气的干尸,以及一些残碎的血淋淋的尸块。
出自何人不言而喻。
干尸身上穿着蜃楼的金色服装,还有慧木长老的宝剑。
干尸的身下还有一行字,是用手指在沙土中写出。
“罪窟……万劫不复……”
川澜跪在地上,捂住脸颊,吞声而哭。
原来他的屠苏梦,真的救不了任何人。
救不了司琞,也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早知如此,当年是不是就不应该去寻找那个女孩?
屠苏梦川澜十八岁时,学会了《太平引梦》,第一个梦,在椿湫洞中一战成名。
他和阳翟城霊阳宫太子司琞是知己好友,司琞战功赫赫,如日中天,川澜常常担心司琞会盛极而衰,于是,为了司琞,做了第二个屠苏梦。
他梦到了未来,司琞会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奴的手中。
那名女奴来自夜光城,司琞曾经救过她一命,但她却恩将仇报,投靠了司匀天,并通过昔日与司琞的小小交集,博取了司琞的信任,在一次宴会上刺杀了司琞。
川澜醒来后,按照梦中的指引,前往夜光城,代替司琞,救下了那个小女奴。那时候,她只有十岁,眼中一派天真无邪。
川澜本来想要杀她,永绝后患,但是终究下不去手,只是给予了她一点点善意,让她以后不要助纣为虐,成为恶人。
女孩举起双手,信誓旦旦道:“川澜哥哥,我以后一定成为一个好人,像川澜哥哥一样。”
川澜对女孩十分怜惜,却从来没有想过,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证的她,又要如何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环境中,成为一个好人呢?
没过多久,川澜离开了夜光城,继续回到阳翟城辅佐司琞。
几年后,司琞功高盖主,霊阳宫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川澜贬谪回到蜃楼,蜃楼家主和长老让川澜不再辅佐太子司琞,另择明主。
川澜心中愁闷,做了第三个屠苏梦,这次是关于现在的梦境,出现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
夜光城中,有人在悄悄使用“秽土灭世”之法,想给世间带来可怕的灾难。
于是他再次来到夜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