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微微上扬,却是肯定不能再肯定的语气。涟漪道,“是又如何。”
过了许久,涟漪都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他转身,蓦地一怔,滥杀成性、冷酷无情的赫山王脸上竟然出现了怜悯。
他冷哼一声,“你那是什么表情?”
宗政微低了头,唇角一丝自嘲的浅笑,“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我脸上,不甚熟练,让你觉得虚伪了吧。”
第一次?
也是,对赫山宗政来说,这应该是意想不到的体验,涟漪盯着他,在他抬头看自己时,那两道隐忧而又灼灼的目光让他的心倏地撞痛了胸腔,他侧脸,转身,拔腿就走。
宗政只是跟着,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不疾不徐的跟着,两人穿过樊城的大街小巷,又过了几片林子,几片山地,几道河湾,不知走了多久,涟漪停下,他也停下了,眼前,是那条申国和天狼族边界河。
天,没有要亮的迹象。
涟漪也不管他,旁若无人地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宗政在他对面寻了个空地坐下,眼睛在涟漪身上,深邃的眼眸辗转流连,平生头一次交杂着无法言说、却非常不痛快的感觉,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要把他吞进自己的羽翼下……
好好保护起来。
81年前,赫山涟漪18岁生辰那日,他的母亲平安君精心准备了盛大宴会,从不问涟漪的外公也被邀来出席,但当晚,赫山涟漪疯魔了,生辰宴变成了杀人宴。
那时候,宗政5岁,他知道的涟漪的事都是听来的,但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同为半妖,宗政有楚旋的庇护,涟漪有平安君的庇护,只是,涟漪生下来头发就是黑色的,在发色都是银色的天狼族,他就是无处可藏的异类,注定了一生坎坷。
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平安君寸步不离涟漪,誓死要保护儿子,结果却是母子受辱,处境异常艰难,王族的光环起不到丁点儿作用。赫山涟漪本名叫原云疏,平安君以死相逼,让父亲同意他改姓了赫山,“涟漪”二字,是平安君与原熙臣最后一次见面时,夫妻俩看着被落叶荡起的水波决定的。
水波,涟漪,柔而刚,平而静。
那一次,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原熙臣告诉平安君,他要炼制金丹,让他们的儿子隐匿人血,彻底成为血统纯正的天狼。
现在想来,对于备受打压、饱受离别之苦的原熙臣来说,成为修为上乘的天狼,才能保护自己,保护爱的人。
原熙臣至死不知,赫山涟漪18岁生辰宴后不久,平安君就过世了,死因成谜,他钟爱的独子也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宗政是半妖的事实,只有一次险些被发现,大多时候,他是处在“被发现”的精神压制下,相较于他,涟漪漫长岁月遭受的磨难,他为什么会疯魔……他不敢想象。
还有,99岁的他,单看相貌,怎么比凌月还小?
清晨,溪流潺潺,虫鸣鸟翠,晨光冷而绚烂,涟漪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仿佛是雕像般的宗政,正看着自己。
随即,他撇开了视线。
宗政道,“饿吗?”
涟漪没有回答。
宗政道,“我去找点吃的。”
他起身便走,没过多久就拎着一个包裹回来,看到涟漪后,两分惊喜,三分惊诧,“这次怎么没走?”
他看着涟漪,读懂了他的表情,“哦,原来是没想到我会回来啊。”
涟漪垂了下眼帘,算是默认了,他的发梢湿湿的,显然是刚用冱寒的河水洗过了脸,他本身就是冷的,再被冰水浸润,那淡红的脸庞,像极了被清露宠过的花蕾。
宗政忍不住往外倒黄料,“你现在的模样也太娇俏了,搁以前,我早把你扒光了,绝不会忍着你来勾引我。”
涟漪直接无视了他的浑话,冷冷道,“手记,我不会给你的。”
宗政微挑了下眉梢,对这个反应不算太意外,他把包裹放地上,拿出食物,道,“希望我打包回来的东西里有你爱吃的。”
涟漪道,“我不饿。”
说着,他转身就走了,宗政也没勉强,拿上筷子,端了碗凑到人家跟前,边走边吃。
涟漪很长时间都没吃过东西了,他甚至记不起上次吃饭时在什么时候,没有诱惑的时候他也想不到,有了诱惑……这也算不上什么诱惑,只是单纯的觉得旁边这人吃起来香香的模样着实让人讨厌,涟漪抢过碗,仰头灌了下去,而后,碗一扔,嘴一擦,斗笠一带,扬长而去。
宗政唇角若有似无的勾起,眼睛上上下下扫视人家的腰身,“够味道!”他快乐地追上去,歪头看了眼面纱,“知道我是谁吗?”
涟漪道,“跟我无关。”
“黑皮怪袭击我那晚,你应该猜到了,我也是半妖,”他倒过来看着涟漪,后退着走,“我和你,我们是一样的。”
涟漪顿住脚,“你想说什么?”
宗政微微一笑,“我想跟你,合力炼出金丹。”
“你并没有说你是谁,只是为了达成目的丢出一句我早就知道的事实,”涟漪平静道,“你这般不诚心的,我如何信你,再者说,这是我父亲的东西,我不会跟外人分享。”
宗政也不恼,只捡他最后一句回,“外人?那你,把我变成内人,不就行了?”
对于赫山宗政避重就轻,随时随地的飚荤话,涟漪实在是无语,他道,“不要再跟着我,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宗政马上道,“在喜欢的人身边,怎么叫浪费时间呢?”
隔着黑色面纱,宗政又看不到涟漪的脸了,但他能想象到,涟漪脸上的表情,他替他说了出来,“怎么,你不相信我喜欢你?”
涟漪这才开了口,“为达目的,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惜,对我没用。别再跟着我!”
他加重了语气,说完就走,宗政只当听不见,继续跟着,不紧不慢的,大有一股跟到地老天荒的气势。
如果凌月没有忽然窜出来的话。
那时,两人已经到了镇上,镇上繁华,到处都是叫卖拉客声,凌月正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位置,看着满桌子菜,怎么看怎么烦,正要掀桌子走人时,冷不丁地看见街上的宗政,果不其然的,他又跟某个不要脸的男人在调情。
凌月先喜后怒,抓着横栏跳下去,挡在宗政面前,气得不轻,“宗政哥哥,好久不见啊!”
宗政遥望了眼已经走远的涟漪,确定他离开的方向才看凌月,“你怎么在这儿?”
凌月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问我。”
时间往回拨,凌月裸着被光鞭绑在床上时。
光鞭早已没了妖力,凌月却还没有离开琼华宫,怒气过后,他之前想不通的事就愈发想不通了。
一个月……啊,不对,应该是两个月前了,宗政让静女把他叫到了杀神殿,自14岁时,凌月趁宗政不备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后,他便成了杀神殿禁入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来杀神殿已经让凌月心花怒放,宗政时不时的跟他吃个早饭更让他美的忘爹忘娘,一个月啊,整整一个月,他甚至有种,从今以后这个男人就是专属于自己的错觉。
但自那以后他又变成了以前对自己拒而不见的样子,凌月想破头都想不出其中的缘由,他恨恨道,“既然不想见我,那就永远躲着我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为什么又让我失望!”
他眨巴眨巴眼睛,将那股湿湿的委屈咽了回去。
凌月不是个吃吧亚亏的,不然也不会对宗政从小缠到大,他直接飞去落雁山找雾御寒,把睡着的雾御寒惹恼了打一架后,他就想去找胡亥,妈不在了,就让爹出头。
凌月当然找不到胡亥,从胡亥副手达明那里听到,胡亥受宗政的密令执行秘密任务去了,得,要想找到爹还得找到宗政,凌月便离开了雪域,漫无目的的晃荡,一晃就晃到了这里。
宗政很头疼,不只是被凌月找到。
凌月瞪着他,“我爹呢,你把我爹派到哪儿去了?”
是因为胡亥。宗政道,“我派他去执行秘密任务了。”
凌月是知道的,秘密任务不能说,于是,他道,“去哪儿执行秘密任务了?我已经四个多月没见过我爹了,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就找他去,绝不再缠着你。”
话中之意便是,你肯定不会说我爹在哪儿,那你就没理由不让我缠着你,我缠死你。
宗政没接招,问,“你吃饭了吗?”
凌月道,“没呢。”
宗政道,“我也没吃,饿得很,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凌月盯着他,眨了眨眼睛,判断其中的真假,见宗政没有推脱要走的意思,他忽地眉开眼笑,也不顾在大街上,挽住宗政的胳膊往酒馆走,“这可是你说的。”
果然是个孩子,陪他吃个饭就能心满意足,就能忘记之前的话。
到了酒馆,凌月让店家把好吃的全上,宗政却要了酒,他给凌月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道,“尝尝看。”
凌月喜欢酒,每到一处,必然要品当地的酒,这一点,宗政是知道的,知道他知道,凌月更高兴了,一连喝了好几碗,直喝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迷离,他两手捧着宗政的手,那股委屈劲儿又上来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凌月开始对宗政有了那方面的心思,14岁时,这孩子胆大的亲了他,非常嚣张的表达了他的心意,宗政拒绝的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凌月攀上他的脖子,“宗政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
宗政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凌月靠在他肩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宗政哥哥说的话,我都记得。”
凌月搂得紧,宗政却是无法拿开他的手臂,也无法再开口说那拒绝的话,就那么沉默着,任思绪翻飞。
杀胡亥的时候,他想过,凌月问他要父亲的时候,他该怎么说,当时的答案是,走一步算一步,如果凌月永远也发现不了,那是最好的,如果他真的发现了,那就抽掉他的记忆。
抽掉记忆,会对身体产生无法逆转的伤害,若非万不得已,宗政不想把这种招数用到凌月身上。
凌月已经沉沉睡去,宗政把他抱上楼,轻轻放到床上,待要起身,才发现,凌月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
宗政在床边坐了,替他揶好被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敛起情绪,唤了一声,“花骨朵。”
花骨朵从地板上吱吱呀呀的冒出来,捂嘴笑,“君上。”
宗政嫌弃,“你这捂嘴笑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是吧?”
花骨朵道,“君上有什么吩咐吗?”
果然有种,换别的家伙,早跪地磕头求饶了,宗政叹口气,道,“好好照顾凌月。”
花骨朵嘻嘻一笑,“他老踢我。”
还告起状来了,宗政取出手帕交给花骨朵,“凌月要有危险,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手帕折起来就是信鸽。
花骨朵放在鼻前闻了闻,“怪不得凌月喜欢君上,单单是君上身上的味道就让人神魂颠倒了。”
宗政,“……”
离开房间前,宗政赏了花骨朵一脚。
走出客栈,宗政追着涟漪而去,那冷香真是奇特,若有似无却又真实的存在,撩的他心痒,出樊城三十里,他追上了涟漪。
涟漪没有惊讶,没有厌烦,只问他,“如果只能练出一颗金丹,你会让给我吗?”
看来他是同意两人合力炼制金丹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宗政也没问,脱口说了句黄料,“你一路留下的冷香,就是想引我来的吧,赫山涟漪,打心底里,你也是想让我睡的,对吧。”
微风吹动了涟漪斗笠上的黑纱,他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道,“赫山宗政,你又在转移话题吗?”
赫山宗政?宗政肃然敛色,“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