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却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欧阳钰是个什么样的人?”
宗政道,“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手段干脆利落,极其狠辣。”他脱口而出,完了还感叹两句,“这跟我倒挺像的。”
涟漪却还在想着什么。
宗政问,“怎么?”
涟漪道,“欧阳钰的目的是灭掉雪域,一统天下,这等夙愿会因为弟弟的一桩婚事而去放火烧人吗?这手段狠是狠,可未免太拿不上台面。”
宗政道,“我看他根本就不在乎。”
涟漪道,“会不会还有别的目的?”
宗政道,“去看看不就好了。”
他说的是,欧阳长宁提及的“敏昭”家所在的位置……
深山老林里的一处老宅子,这是宗政和涟漪向当地人打听后得来的,此时,两人站在那处废墟前。
死去的记忆忽然醒了过来,此处,不就是红兔一族的根基所在吗?
宗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年前,红兔一族刚刚兴起,当时,胡亥跟我说过,要趁他们根基还不稳的时候灭掉,防止他们坐大,我本意不在地盘扩张,就拒绝了……”
涟漪说出了他接下来的话,“这么看来,红兔家族被欧阳钰拿去封官晋爵了。”
宗政肯定地嗯了一声,须臾又道,“总之跟我们无关啦,走啦。”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涟漪看着他的身影,想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欧阳钰留着始终是威胁雪域的祸害,你不觉得,除掉他,也是你一桩待完成的事吗?”
宗政不以为意的笑笑,回头看着他,倒退着边走边说,“即便欧阳钰异于常人,我杀他也是易如反掌,但我真的不想那么做。”
涟漪问,“为何?”
宗政道,“我杀了他,的确能缓解他对雪域的威胁,可之后呢,会有无数个欧阳钰出现。雪域,也不只有我一个,以后,或许还会出现像我父亲那样,有能力有野心的统治者,雪域和申国,人类和狼族……如果不能你死我活,那我很希望,他们可以共存。”
共存?
这两个字完全不在涟漪的设想内,毕竟,宗政是那么厌恶人类,厌恶人类与狼群结合的自己。
宗政慨然笑了一下,停下脚步,认真而又肃穆的看着涟漪,道,“现在,我觉得,身体里有人类的血液,也不错。”
涟漪更加惊异。
宗政上前捧起他的脸,道,“有这么难以置信吗?”
涟漪老实地点点头。
宗政笑了一下,未在言语,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踏上了下山的路……
明天就是月缺之夜。
两人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衣,那个关于“以后”的问题在涟漪心头蠢蠢欲动。
察觉到他的异常,宗政说着浑话,“要不,再来一次?”
轻佻的语调,浑然看不出他是将死之人,涟漪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悸动,气急了把他拽起来,“赫山宗政,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宗政的里衣被他扯开,露出精装的腰腹,道,“怎么说?”
看起来,是真不懂。
涟漪忍无可忍,“你要死了,我怎么办?我会不会伤心,我会不会难过,我会不会跟雾御寒一样,到处找复活你的方法?”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宗政低了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那口气吐的极慢,好似把他86年的人生遗憾都写在了里面。
他轻轻抱住了涟漪,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未几,涟漪察觉到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脖子上,滑了下去,只听他压抑的哭声,“涟漪,我真的,我不想死。”
不比蛊虫,这一次,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寿命到此为止了。他说出了心声,说出了深埋在心底的绝望。
涟漪抱紧了他,再度感受到一如程夫人去世时他身体的颤动,“不会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语言,有时候,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宗政仰起脸,硬朗的眉眼之间染着一层痛感的白霜,“知道,我为什么不厌恶自己这幅半妖的身躯了吗?”
涟漪问他,“为何?”
在红兔一族的废墟前,听得他说了那样的话,涟漪就起了浓雾一般的疑惑。
宗政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所以,即便是修为全无,成了脆弱的人类,你也会守在我身边,陪着我,直到永远。”
涟漪驱除了他心底的恐惧,这大概就是他能给出的自己与涟漪关系的最温暖的话了。
忽然,宗政闷出一口血。
涟漪吓了一跳,“宗政?”
宗政笑着,他不想让自己最后一个模样带上对死亡的恐惧,“毒素提前发作了……”
他强力的修为压制了翻涌的毒素,五脏六腑俱碎,“答应我,好好活着。”
涟漪拼命的摇头,“不,不——”
毒素的强力,修为的压制,让这次毒爆没有产生益处体外的杀伤力,宗政以□□之躯,承下了这一切。
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涟漪,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涟漪抱着他,痛楚地搂紧了他,想要把他嵌在身体里,想和他融为一体,眼泪早已肆意,划过他的脸颊、他颤抖的嘴唇……
似游魂一般游荡在杀神殿附近的雾御寒第一时间知道了宗政死亡的消息,那张被无望浸透的脸上落了两行清泪,旋即,他擦了一下,去找了欧阳钰。
欧阳钰尚在担心,听到雾御寒言之凿凿的证言后,他大喜过望,“死了,赫山宗政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
雾御寒冷漠道,“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欧阳钰跟看笑话似的看着他,“其实啊,我第一个找的不是你,而是凌月。”
雾御寒不解他意。
欧阳钰道,“凌月跟赫山宗政有杀父之仇,饶是如此,凌月都没对赫山宗政下手,但是你,赫山宗政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能为了另一个男人要了他的命。”
此话毫不客气的刺伤了雾御寒强撑起的无罪无念,“你到底想说什么。”
欧阳钰道,“我想说你真的很蠢,你也不想想,对你那么好的赫山宗政都没有办法复活那什么李子期,我区区一个人类,又有什么能耐,能达成你的执念?”
雾御寒侧目,“你骗我。”
欧阳钰道,“这你可真怪不上我,要怪,只能怪你蠢!”
疾风在雾御寒手下凝起,欧阳钰冷笑一声,“你要上赶着找死,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言罢,欧阳钰骤然变脸,不等雾御寒的疾风出手,已经把他打出了厅外,雾御寒单薄的身躯擦着地面数丈才停,他胸口翻涌,一滩黑血呛出。
欧阳钰晃出来,居高临下道,“现在,我就送你去见李子期。”
正当欧阳钰使出最后一击时,一道碧色的剑光横扫而来,赫山涟漪救起了雾御寒。
欧阳钰提起警惕,“赫山涟漪!”
涟漪没跟他废话,带起雾御寒飞身撤离,欧阳钰也没去追,反正追不上,反正该死的那个已经死了。
涟漪把雾御寒摔进了杀神殿,没留一点情面,彻底没了希望的雾御寒犹如行尸走肉,根本察觉不到任何痛感。
他只是问,“你为什么救我?”
涟漪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他,“因为,你的血灵芝可以让赫山宗政起死回生。”
雾御寒猛然看向他。
涟漪道,“不管是自杀,还是被我杀,你都必须交出血灵芝,雾御寒,这是你自己酿下的恶果,你没有选择。”
雾御寒踉跄地吐了几口气,眼睛里的液体似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坠落,“好啊,好啊。”
他笑着,哭着笑着……
宗政躺在那张床上,平静的脸庞就像睡熟了一样,不,就算他睡熟了,也没有这般的老实过。
涟漪看着他,忍着内心的剧痛,回身看着雾御寒,“我把他交给你了。”
他的脸很冷,说的话也极冷,但语气非常淡漠,就像初次见面的寒暄,雾御寒道,“你出去。”
三个字,却很坚决。
涟漪不动,声嘶力竭,“你想干什么?他人已经死了,你还想干什么?”
雾御寒惨笑着看他,“我还能干什么?我所有的希望都没了,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涟漪被他问的怔愣,语气不善道,“你最好别耍花招。”
雾御寒道,“我有一个请求。”
涟漪道,“说。”
雾御寒道,“等我死了,请把我的尸体和子期合葬。”他抬起沾着水光的眼睫,“你知道自己的坟冢在哪儿的,对吧。”
涟漪微微蹙了下眉梢,神态不自觉地缓和,“我知道。”
涟漪不放心地看了眼宗政,那个人的命掌握在雾御寒手里,他没办法对他的话说不。
他大步踏到门外,关了房门,就那么站着。
雾御寒挪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宗政的容颜,还没开口,已是泣不成声,他扑通坠在地上,抱紧他的手,哭的压抑而又绝望。
这声音,自然飘进了涟漪的耳中。
许久,许久之后,雾御寒止住了哭,擦了下眼睛,茫然空洞的眼睛逐渐汇聚在一点,那是他的决绝,他的胸腔燃起了红光,红光照亮了那方寸之地,一顶血色莲花赫然闪现。
他默念了几句,伸手,那莲花便到了他的掌心,然后他把血灵芝送到了宗政的心口,看着血灵芝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后,他的脸上浮现了笑容,那是因果得报,此生无憾的解脱。
他的脸色开始苍白了,却还是强撑着,看着那少年的玩伴,直到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自心底的求着他,“宗政,不要恨我。”
说完这些,他小心地捧着宗政的手,把自己的脸靠了过去,冰冷瞬间传进了宗政的身体。
宗政的手指擦着他的脸动了一下,“雾御寒,你搞什么鬼?”
声音虚弱,却不至于听不见,雾御寒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就那么守着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涟漪推门进来,看着床下抱着雾御寒的男人,不悲不喜。
如果,宗政问起,雾御寒是怎么来的,他一定会如实相告,如果不问,那就成了他和雾御寒之间的秘密。
宗政轻声道,“雾御寒有说什么吗?”
涟漪道,“他想跟李子期同眠。”
宗政依然看着雾御寒那张已经丝毫没有生气的脸,道,“你可以陪我送他过去吗?”
涟漪点了下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