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觉得有意思,掐着程夫人纤细脖子的手又紧了一下,道,“你可听到了,这是你儿子要杀你,可怪不得我。”
涟漪厉声大喝,“住手!”他怒视宗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你亲娘!”
宗政冷呵一声,“亲娘?何为亲娘?她生了我,给了我一条命就是亲娘吗?”
宗政从未说过,他有多羡慕涟漪。
同为半妖,涟漪自小就有母亲平安君的照护,平安君疼他爱他宠他,那就是她的心头肉,为了不让爱子受其他狼崽的羞辱,她亲手教他修为,教他如何保护自己,而她也能豁出了性命去保护他。
宗政从未说过,每一次的月圆之夜,那深陷骨子里的恐惧,有多少次让他从梦中惊醒。
年幼时,楚旋会把他关进密室,那血腥、恶臭和呲面獠牙的怪物让他瑟瑟发抖。他想叫,被勒令不可发一语,他想哭,被勒令不可露出脆弱,他想逃,被勒令纹丝不能动,他只能忍着惧怕、忍着惊恐,瞪大了眼睛警惕地搂紧自己,等那该死的月亮消退,可时间过得好慢,真的好慢。
年稍长,他习了修为,近乎变态的穷尽一切阴谋阳计让自己变得强大,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在消失的尽头盘旋,在嗜杀的血腥中让自己变得冷漠,因为,只有冷漠才能无所顾及地提升修为,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让别人对自己产生不敢反抗的恐惧。如果,没有雾御寒,那仅存在他心里的温暖,或许,他真的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里里外外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
从未说过!
那彻骨的凄凉、孤独和数次险些吞噬他的绝望!
程夫人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宗政,娘让你受罪了,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她哭的声嘶力竭,宗政却无动于衷,冷厉的眼刀依然杀在白老大身上,“我只数三声。三、二、”
他毫不迟疑的数起了程夫人的死亡底线,白老大怕了,这他妈不会真的要弄死自己的亲娘吧,这要万一哪天他后悔了,咔嚓一下,自己这条小命也得跟着交代。
他道,“要不,你还是自己来吧。”
宗政勾起一侧的唇角,漠然的没有一丝温度,“那我就先送你见阎王。”
噬魂波在他的掌心凝起,这要打出去,别说白老大,程夫人也得跟着灰飞烟灭,涟漪近身挡在他面前,泛红的眼眸里充满恳切,“宗政,不要。”
宗政道,“你给我让开。”
涟漪道,“不!”
一个决绝,一个更加决绝,谁都不退步。
白老大斜眼瞅着,感觉自己挖的坑把自己埋死了。
今天,程夫人是铁定带不走了,他来之前也没给欧阳钰通气儿,也就别想着有救兵,不过,想用这女人威胁她儿子的如意算盘是打瞎了。
得溜。
打定主意,白老大松开程夫人就窜,但他一步没窜上去,竟被程夫人抓住手插进了心窝……
白老大的五指在程夫人抓他时本能的变成杀敌的钢刀,那女人被冰封了86年,体薄如纸,这么一插……他赶忙抽出来,带出了一坨血呲糊拉的东西。
心脏!
没了心脏的程夫人断然没有存活的可能,如拦腰断腿般坠在了地上,那无力的眼眸终是闭上了。
白老大吓的下巴脱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涟漪大惊失色,扑过去,托起程夫人的头,捂住她血淋淋的口子,“程夫人,程夫人?”
没有回应,已然死绝。
心脏,好像还在跳动,是鲜红的,撞进了赫山宗政的眼睛里,刹那之间,他所有武装起来的气性都埋进了尘埃里,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闹了许久,自以为占理的怒、怨都在这一刻化成了冷厉的巴掌,一下一下狠狠地打着他的脸,打的血肉模糊。
视线,模糊了起来,噬魂波早已消失无踪,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自控的颤抖。
蛊虫爆发,赫山宗政怆然倒在了地上。
噬骨的混乱,锥心的痛。
那女人把白老大的爪子插进心口,那鲜血淋漓跳动的心脏,幼时的恐惧和嗜杀交替在宗政的脑海中闪现,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他猛地从床上惊醒,额前的银发已然被冷汗黏湿。
涟漪就坐在床边守着他,见状,赶忙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我在这里。”
宗政的心脏剧烈的跳动,每一下都顶得他呼吸困难,他难耐的摸了下脖子,舌尖舔了下干涩的嘴角。
涟漪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茶壶和一杯茶,宗政抓了那茶壶仰头往下灌,后因惯性把茶壶砸在了托盘上。
心绪,缓缓的平复了下来,他看向涟漪,问,“我昏迷了多久?”
涟漪道,“五天。”
五天,足够发生很多事了,足够!
他却不知从何问起,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开始了激烈的争吵,一个要问一个不要问,吵的他心烦气躁。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异常。
身体里,扰了他许久的蛊虫感觉不到了。
他看向涟漪的眼睛里充满已知答案却不敢也不想承认的惊诧,“你不会真的……”
涟漪面不改色,肯定了他的肯定,“是。”
犹如猛雷贯体,犹如当头棒喝,犹如瞬间抽走了他所有的感知,他的眉眼轻轻动了一下,微侧分寸,那视线却仍然停留在涟漪脸上,忽而,他拂袖掀翻了放着托盘的木桌,暴声厉喝,“你怎么能用那个女人的心脏救我?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你怎么可以!”
涟漪一语未发,甚至在小桌子砸他身上时都没有闪避。
宗政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指着涟漪,那手指被极端的恼恨涨到发抖,“你……你……”
涟漪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宣泄所有愤懑。
宗政却再发不出一语,氤氲雾气占据眼眶,他微张着嘴巴,竭力克制,却终是抵不过万千翻涌的情绪,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滚,他的手骤然垂了下去,带着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涟漪立时撑住他,把他搂在怀里,他低着头,胸前的里衣已经被大滴大滴的水珠无声的打湿了,他合着眼,眼睫在剧烈的颤抖,然而,终是克制不住,眼泪犹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涟漪痛不可忍,搂着他的手臂想箍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宗政伏在他怀里,是压抑而悲切的哭声,仿佛直到这一刻,这些年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被他感知到了一般。
涟漪红了眼圈,跟着掉了眼泪。
那日之后,涟漪安葬了程夫人,整理冰窟时,他发现了程夫人写的压在椅子下的炼制解药的方法,自然,他也看到了被白老大撕成两半的长信。
为了救自己的儿子,程夫人毫不犹豫的再次选择了死亡,可怜她至死不知,她一心想要保全的儿子,宁愿自己死也要给他某条生路的儿子,最渴望的,是与生母的相守,哪怕只有一年,不,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胜过每天都绷着死亡的86年。
后来,涟漪把宗政带进了冰窟,把那封信交给他后就走了出来……直至第二天的清晨,宗政才从冰窟出来,那脸上已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只道,“该回雪域了!”
该回雪域,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当天下午,宗政把静女召了回来。
这些天,静女一直游荡在雪域附近,充当赫山宗政的眼睛,要说起来,凌月运气是真不好,晃了那么多天,一次都没跟静女碰上过。
静女带回了雪域驻军的情况,以及被打散的幡部目前的落脚之地,那人数算起来不到一千,与驻扎申国的五万兵及樊城的十万大军比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而且,这剩下的属实被他们打怕了,战斗力堪忧。
宗政不以为意,看着静女,问了一个问题,“你,认识欧阳长宁吗?”
虽然欧阳长宁说那是个人类,但异族跟人类交往时,通常会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人类本能的敌视异族,也因为鲜少有人类能一眼看出异族的真身。
静女没给他任何反应。
宗政摇了摇头,并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产生偏差。
涟漪问,“怎么了?”
宗政就把他跟欧阳长宁的交易告诉了他,还道,“别的不说,单凭那面镜子,你说,除了静女,还会有谁出门带着?”
涟漪点头认同,宗政也不去烦,正色肃然道,“欧阳钰,我赫山宗政杀回来了!”
散在各处的一千余幡部旧兵很快被赫山宗政聚合起来,那些残兵败将一看昔日声名震赫的赫山王杀回来了,个个精神抖擞,撸起袖子就要跟申国干仗,哪还有一星半点儿的颓败。
雪域七大幡部七万兵被赫山扶光打的只剩了千余,但在赫山宗政手里,他们能以一敌十。
此时,樊城那些吞了丹药的十之八九都毒爆而忘,新的兵力不充不上,慈铭的丹药无的放矢,等雪域狼骑杀过来时,顷刻间势如山倒,不仅丢了雪域,樊城也被攻破,若不是南向的狂风骤起,给了他们火攻的优势,这一仗,赫山宗政得直接打到盛京去。
也罢,让他们知道厉害了足矣。
宗政并不醉心地盘扩张,历经这么多事,他依然想要找到剔除人血,成为纯正天狼的法子。
不过,他好过了,欧阳钰就不好过。
欧阳钰给士兵喂食丹药的事暴露了,如今的盛京可谓是十家里就有一家守着被丹药毒素败坏的尸体嚎啕痛哭,他们痛失爱子,他们咒骂欧阳钰,平时对欧阳钰的作风敢怒不敢言的言官趁机上书,要杀欧阳钰以谢万千冤魂,大有墙倒众人推的阵仗。
当日给欧阳钰庆功的盛况有多大,如今声讨他的声浪就有多大。
胜败乃兵家常事,用点手段也实属正常,而且,国主成风还指望欧阳钰再次杀进雪域,重振申国的威风呢,于是,象征性地罚了一年俸禄,留职察看,以堵民怨。
整个过程,深居简出已经“辞官”一月有余的柏颖全不知情。
欧阳钰气得浑身发抖,急需找个替罪羊洗刷耻辱,想着那至今没有主动往他床上爬的柏颖,他冷笑了一下,“先礼后兵,柏颖,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