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桐木的地板被急促的脚步踩得“咚咚”作响。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着三公朝服、头戴进贤冠、腰佩长剑,急匆匆跟在内侍总管枯瘦的身影后,辗转赶往帝王寝宫嘉福殿。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是他的帝王赐给他的殊荣,也是顶级权臣的昭示。
“大将军,眼下皇后和贵妃娘娘都在陛下御榻前伺候着。陛下从昨夜一直高烧不退,嘴里只念叨大将军的名讳。几位娘娘的脸上,都不大有光彩……”
内侍总管疾步快走,亦不忘小声提点。
夏侯成听了,低声应道:“我知晓了。多谢柳总管提醒。”
内侍总管头愈低、声愈轻:“小臣也只是为了陛下好。”
夏侯成沉默不语,目光越过黝黑回廊,望向前方的嘉福殿。
嘉福殿外,几名御医正在商议病情,个个神情严峻。宫女、内侍进进出出,一派忙碌。宫殿窗门紧闭,位阶较低的妃嫔贵人们聚在殿外,夏侯成看了便心中不喜。
“怎的如此混乱?陛下如何能安生养病!”
他的语气不善毫不掩饰,内侍宫女立刻跪了一地。御医们也忙不迭跪地请罪。
夏侯成铁青着脸,无视那些神情微妙的后宫女子们,抬腿就要入殿。
却被一道绯红的身影迎面拦住。
卫景帝皇后郭氏妆容齐整、柳眉入鬓,冷冷盯着他:“陛下正在休息,外臣不宜入内探视。何人擅做主张请来了大将军?冲撞了陛下的病情,如何担待得起!”
无人回应皇后娘娘的训斥。众人的头颅愈发低垂,殿内殿外鸦雀无声。
夏侯成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皇后郭氏、还有郭氏身后的贵妃陈氏。两个顶级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联起手来,与他们的父兄宗族一道,对抗他这个大卫朝独一无二的“大司马大将军”。
“陛下龙体欠安,臣身为侍中,自当在陛下身边服侍。还请娘娘借一步。”
郭氏眉宇间的厌恶毫不掩饰,咬牙道:“陛下身边自有本宫和诸位贵人服侍。大将军身为外臣,无召入宫,可知是何罪?”
夏侯成早有准备,坦然解下腰间长剑,双手捧着,傲然道:“臣有陛下御赐佩剑,可随时入宫护驾!——娘娘该不会不知道吧?”
郭氏气恼、愤恨、不甘,终究是退让了。
收起御剑的夏侯成屏住呼吸,缓缓走到御榻前。刺鼻的药味充斥宫殿,仅仅三十一岁的帝王虚弱地躺在榻上,面色潮红,浑身汗湿,形销骨立。
干裂发青的嘴唇嗫嚅,断断续续轻唤:“舒权……舒权……”
如同今时今日一模一样。
赵舒权半跪在病床前,一手握着曹瑞的手,另一只手摩挲着少年的额头、面颊,轻声安抚:“我不走,瑞儿。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观察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监控仪器的机械噪音。走廊外忙到脚不沾地医护人员和火急火燎的病患家属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傻眼了。
姜小芬不哭了,但也没有像平常一样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整个人被震撼住。
宁冠臣也忘了哭,呆了一样看着两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黄浩抓了抓头发,似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转头去看冯枫。
冯枫神情严肃,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黄浩是有点佩服的。不愧是金牌经纪人,这个时候想的仍然是不能被人拍到。
张方呆了片刻,低声甩了一句国骂:“赵舒权,我是要准备红包了吗?”
男人握着少年的手紧了紧。赵舒权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别瞎想,他唤的人不是我。今晚我留下陪床。张方、冯姐,你们安排下,该回家回家,该报警报警。”
一句“报警”点醒了几个人。黄浩急得一把抓住冯枫的胳膊:“别报警!赵总、冯姐,咱先别报警行不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肯定有误会!等小曹老师醒了再说好不好?”
宁冠臣身子发抖,不敢去求赵舒权,也可怜兮兮地看着冯枫。
姜小芬愤然道:“那你意思是我在撒谎?曹老师醒了之后你也敢这么说吗!?”
“行了小姜,先别说了。”冯枫看一眼自家总裁沉默的背影,知道总裁现在全部心思都在昏迷的少年身上,继续在病房里争执只会让他更生气更不耐烦。
她招呼几人跟自己一起来到走廊上。张方慢了几步也跟出来,冯枫有点意外:“张医生怎么也出来了?”
张方一脸无语:“难道我留在里面当电灯泡,等着赵舒权赶我?”
他瞪了一眼宁冠臣:“蠢货。你现在自己宣布退出娱乐圈,老赵可能还会留你一条命。”
宁冠臣没被吓尿也被吓哭了,沿着墙角蹲了下去,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满身都写着懊恼两个字。
黄浩不停地冒汗,缠着冯枫:“冯姐,咱商量商量,千万别报警。我们道歉、赔偿,怎么都行。两个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等小曹老师醒了,我们好好说和说和。”
冯枫冷着脸:“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得看赵总的意思。再说,如果小曹落水真的跟小宁有关,那至少是过失杀人吧?这是能‘算了’的事么?”
黄浩吓一跳:“没有那么严重吧!小宁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小宁你快来跟冯姐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宁冠臣抬起眼看了看冯枫,眼眶血红,满脸是泪。
几人等着他开口,等了片刻,他却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丢下一句“你们等他醒了不就知道了!”转身走了。
“哎?小宁?小宁你去哪!”黄浩喊了两声,不敢在公共场合大声喊自家艺人全名,回头对冯枫说:“冯姐你看……要不就等小曹老师醒过来?我留在这,也是一样的。”
冯枫叹了一口气:“赵总现在也没心思处理这件事。小姜,你先回去。张医生也回去吧。我留在这。老黄你……”
“我留下,我留下。”黄浩知道自己要是走了,今天这个事就大条了,说不定自家公司明天就被赵总的怒火烧成灰了。
“我不走!”姜小芬高声说,“我要等曹老师平安无事才能下班!”
“我也还不能走。赵舒权这B样子,我放心不下。”张方说。
冯枫更沉重地又叹一口气:“但我们这么多人留在这,是隔着病房门看撒狗粮么?”
众人:“……”
赵舒权的确如同冯枫推测的那样,根本没有心思追究。比起弄清真相、追究责任,曹瑞的安危才是眼下最最重要的。
少年的手掌比平常更加温热,额头也是一样,感觉像是发了低烧,可体温计测出来不到37℃,够不上医学上的低烧标准。
可赵舒权还是不放心。
前世就是这样。前世卫景帝从三十一岁开始,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动不动缠绵病榻,症状无非是低烧不止、浑身无力。看诊的大夫换了一波又一波,喝的药数不胜数,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根治。
前世的赵舒权不是没有怀疑,卫景帝的症状是白血病。可他无法确诊。即便能够确诊,以古代的医疗水平也无法治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景帝一步一步走向衰败。
恐惧席卷心头。他记得张方给他的基因检测报告中,的确写着一条“罹患白血病风险较人群平均值偏高约10%”。或许前世夺走卫景帝生命的不治之症正是白血病。
他将曹瑞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攥着,缓缓抚摸对方的脑袋,安抚对方也是在安抚自己。
他担心曹瑞陷入了某个不太美好的梦境之中,正在梦中承受痛苦煎熬。少年的肌肉绷得很紧,眉头轻轻地拧着,时不时溢出一点鼻音,显然昏睡得并不安稳。
“瑞儿,别吓我了。没事了就醒过来,看我一眼……”
赵舒权将自己的头靠在病床上,无奈地自言自语。
前世那一夜,他不惜对着皇后亮出御赐佩剑,违背了君臣尊卑,与母仪天下的至尊撕破脸皮才得以进入嘉福殿,在皇帝的御榻前守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猛然惊醒,目光却与不知何时醒来的帝王不期而遇。
“瑞儿!你何时醒的,怎么不喊人来?烧退了么?”
他惊喜交加,赶忙伸手去试探对方额头的温度,万万没想到却被一把拨开。
帝王的手白皙、瘦弱,却坚决。卫景帝看他的眼神一如那只手,苍白、冰冷。
“你为何在此?朕不记得昨日曾经宣召你。”帝王的视线落在他腰上的佩剑,口中虽然不说,却已表明一切。
他心下顿时冰冷一片,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轻声说:“你病了许多日,我……我实在担心你,忍不住想来看看……”
他不曾说出自己与内侍总管之间的消息往来,但他不确定卫景帝是否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或许卫景帝早就知道了,只是从前不跟他计较。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是否还如以前一样,对自己与他的贴身内侍暗通款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景帝并未追究他擅自进宫,虚弱地对他说:“你回去吧。朕无事,你现在看到,可以走了。叫皇后过来。”
叫皇后过来。
他要他的皇后,他不要他。
他醒来之后,想见的是皇后,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两人甜过!真的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