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泽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看着这片茫茫大海,看着这青青苍穹。他不记得自己在这岛上生活了多少年岁,只知道自己一出生就在这里。这座岛上的居民似乎永远不会老。夷泽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谁,岛上的居民也没一个说得上来自己来自何处。他们长得奇形怪状,有的似鸟,有的似犀牛,有的似虎,像夷泽这样完全呈人形的生物倒是少见。
直到有一天,岛上来了两个陌生人,打破夷泽平静的生活。两人一黑一白,皆是人形,只是黑者背后有羽翼,眼瞳漆黑;白者眼上蒙了布条,是个瞎子。那两人连日在岛上转悠,每见到一个居民,黑者略略思索,讲出它的姓名和来历,还有事迹、习性,白者就拿着毛笔在一本厚厚的本子上记录下这些信息。
两人上岛那日,夷泽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海边发呆,那黑者走近前,背后的翅膀微微扇动,细小的浮尘惹得夷泽不住揉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我叫夷泽。
你没见过我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座岛与世隔绝,我也没见过你呢。夷泽暗想。
那人扬起翅膀将蒙眼的瞎子一揽:诶,夷坚,这是你的私生子?
瞎子伸手略略推开对方:再胡说我就把你的羽毛全拔光,伯翳。帝颛顼绝地天通前,上界的神仙和下界的凡人都是混居的,或许……
被称作伯翳的鸟人笑了笑:这岛上的生物都是神木被伐光后潜藏在人间的。只是这岛……
伯翳看了夷泽一眼,没再接着把话说完。他拉起夷坚的袖子转身就走,嘴里念叨着:下一个下一个……
绝地天通后不少怪物躲藏在人间,混迹于人群之中,时常出现在人类的领地,吓一吓无知的人类。而岛上的怪物们则是不喜和人打交道,只想安静独自生活。
那些经常跑出来吓人的怪物成了人们口耳相传的精怪故事中的主角,在传闻里他们茹毛饮血奸淫掳掠。只要是精怪故事盛行的地方,人们因害怕搬走,人烟变得愈发稀少,更是坐实怪物吃人的传闻。
中原大陆洪水肆虐,人类困扰已久。禹被任命为司空前来治水的时候,营地里正流传着附近有怪物掳走工人敲骨吸髓的传闻,工人们都纷纷偷跑不敢跟着禹继续治水。正当禹一筹莫展的时候,长着黑色羽翼形似人类的怪物和白布蒙眼背着纸笔行囊的瞎子来到他的面前。
文命司空,伯翳见多识广,而我擅长速记,我们把所有怪物的名录整理出来,让大家传看,熟悉了这些怪物之后就不会害怕了。
禹深以为然,感谢了两位的帮助,于是治水的工程与整理怪物名录的工程同时展开。
上岛第三天
呀,别动。伯翳突然拽住夷坚,夷坚趔趄了一下站住,伯翳伸手在夷坚头上摸了一把,摊开手掌给他看,是金屑。
漱金鸟,每月初一十五天气阴郁时会很烦躁不停咽口水,口水沿着喙部边缘渗出,遇到空气就会变成金屑。
夷坚点点头,拿起纸笔开始记载。抬头时看到对方脸上玩味的笑容。
你知道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瞎子。笑那么恶心干嘛?
被你发现了。金光闪闪的东西跟你还蛮配的嘛。
夷坚收起纸笔头也不回往前走。
上岛一月
伯翳摁住缓慢爬行的龟,捏着它后腿提起来:轻如羽翼,龟壳边缘呈青色锯齿状,这龟没有五百年也有一千年了。
夷坚摸着下巴,仔细观察这只长寿的神龟:千年龟可以用来占卜预言。
那,杀了它取龟壳来烧?
乌龟用悬空的前爪抱住自己的脑袋。
噗,别捉弄老人了。你知道预言对我们没有意义。
嗯。伯翳随意将龟丢到水边,拍了拍手。
上岛三月
他们在丛林深处发现一具怪物的尸体,这怪物似虎似马,白毛黑纹,尾巴很长。伯翳掰开它的嘴,里面的牙齿连成一片:
这是酋耳,可以日行千里。它心地善良只吃刚死掉的动物尸体,但它身边总是跟着两只老虎。
伯翳眯了眯眼:我想即使一直没遇到动物尸体,也可以创造出来吧。
夷坚将记事本夹在左臂处,迅速记录。墨水顺着笔尖流出浸到纸上,所有的文字像是有生命般微微扭动着。
怪物吐出的鲜血凝结成块,血块上有漂亮的纹路。伯翳蹲下来继续观察着血块,对夷坚说:它是被鸩鸟毒杀的,所以吐出的血块有花纹。鸩鸟肉美味无毒,羽毛上倒是有剧毒。看来它应该是连毛带肉都吞进肚里了。
伯翳扯下自己的一根羽毛,轻轻一甩,一条毒蛇缠绕在手上,嘶嘶地吐着杏子。
鸩鸟最喜吃毒蛇,我来引诱它一下。让你见见它的模样,好好记录下来。
上岛五月
伯翳抓住了一只怪物,应该说是一块浑身通红的血肉,只有两个小小黑点充当眼睛。伯翳随手切下几块肉,然后将这怪物丢在地上。被切掉的部分又慢慢长出来。
生个火烤肉吃吧?伯翳将血红的肉块递过来:这是视肉,就长这个肉样,只要不破坏它的眼睛就可以无限取肉。
夷坚生好火堆把肉架上,翻转了一会儿肉块渐渐烤熟,伯翳撕下一片塞进夷坚嘴里:尝尝看。夷坚慢慢咀嚼,微微皱起眉头:味道寡淡,口感一般。
伯翳勾起唇角:的确是除了可以无限吃,没别的好处。说着抓起一块烤好的肉丢进自己嘴里胡乱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似乎感觉不出滚烫的温度。
夜空中繁星闪烁,夜幕下黑色的大海无声翻涌。夷泽坐在海边,突然从左侧吹来一股妖风,伯翳挥舞着翅膀缓缓落下。
你们在岛上逗留快半年了,工作完成了吗?
这座岛是距离中原王国最远也是最大的岛,要把这里的怪物记录完备,确实花了我们不少精力,不过快了,最迟十天后,我们就要离开了。
你们记录的本子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子,你跟着我们不知多少次了,还没见识够吗?等我们记录完成,这记事本也是要传给世人看的,你不必着急。
夷泽点点头,沉默下来。伯翳低头看着眼前瘦削的年轻人,他的脸上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无忧无虑、懒懒散散的表情。
你知道吗,其实这个世界就是在一只大鸟体内。这只大鸟叫风,风的骨骼形成这世界的山川,风的血液形成这世界的河流,风的肌肉形成这世界的大地。它呼吸时带动体内的气流,就形成人们口中所称——风。
说到这里,伯翳停下,瞄了那年轻人一眼。夷泽坐直身子,眼神里显露渴求,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伯翳的唇,认真倾听。果然只有听到新的知识时这个年轻人才会表现出兴趣。
有时风的灵魂会钻入自己体内,仍然是巨鸟的形象,它扇动翅膀掠过海面,所到之处都会掀起滔天巨浪。这只巨鸟便被成为——鹏。
伯翳也坐下来,两条长腿甩到山崖外。夷泽很好奇,他长长的筒靴里,究竟是人类的足还是禽类的爪?
然后你们这座海岛其实就是风诞下的卵。卵落在海上经年累月覆上尘土长出草木,被留在人间的怪物们占据。等到这卵孵出的鸷鸟破壳而出,岛屿也将倾覆,无法逃离的怪物们只能葬身鱼腹。
夷泽终于反应过来伯翳讲述的东西关乎包括他在内的岛上所有居民的生死。
据我估算,鸷鸟十天后就要孵化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大家?
能够离开的,即使灾难发生时也来得及撤离。无法离开的,即使告诉他们真相也无意义。更何况,大家还不一定都愿意相信这件事。
夷泽重新望向漆黑的海面,脚下海水撞碎在岩石上激起白色的泡沫,他束好的长发被强劲的海风吹散,长袍向后飞舞。
此后的十天里夷泽还是尽力去通知大家,如伯翳所想,有人相信也有人嘲笑,有人准备离开也有人置之不理。
第九天,伯翳和夷坚再次踏上他们刚上岛的地方,夷泽早早地等在那里,想为他们送行。
伯翳笑了:你以为我们是在等远航的大船载我们离开?这里是帝国的方士也无法找寻的地方,不会有船舶的。
夷泽看看伯翳,又看看夷坚:你可以飞走,那夷坚呢?
夷坚向他略略欠身,温柔地笑着:这本妖怪名录里,我的名字在第一个。
说罢团团烟雾包裹住夷坚,雾散后一方砚台掉到了伯翳手上。伯翳将砚台小心塞进怀里,朝夷泽挥挥手:那么,后会有期。说完振翅离去。
夷泽就这样站在那块山崖上,傻傻看着伯翳他们离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土地颤抖起来,波动越来越大,直至岛屿中间裂开一条缝,飞出一只巨鸟,其头似鸡,喙更长且尖锐,尾翎似凤凰般华丽斑斓。
整个岛屿开始四分五裂,群鸟飞出,山兽奔走,有鳃的怪物跳入海中。夷泽抬头定定地看着那只庞大的,美丽的鸷鸟。
夷泽随着脚下断裂的山岩掉入大海。坠入大海的瞬间夷泽化为一条红鱼向大海深处游去。游了一阵红鱼跃出海面化成白鹤振翅高飞。夷泽还将寻找新的栖息地,用这双眼观察光怪陆离的世界,用这对耳倾听跌宕离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