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热气腾腾,忙碌了一上午的商贩都躲到屋檐下,三三两两地聊着天,眼皮上下打架。周遭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空气中都带着一种夏日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沉沉的气息。
不知谁家的狗,正趴在陈家的台阶上,吐出舌头乘凉,哈哈地喘着气。
宋雁书避开那狗,刚出巷子,便见那个人正取下斗笠扇风乘凉,空隙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竟是他?
宋雁书有些诧异,见贺晏明往这边望来,侧身躲在墙后。
他是来找她的,还是来监视她的?
若说是监视,哪有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在巷口的。
若说是来找她的,为何不敲门,她刚刚路过时还要欲盖弥彰地遮住脸?
宋雁书又探头看了一眼,见贺晏明又戴上了斗笠。
他是不是发现她了?
未想出结果,想起上午见过的贺晏志,宋雁书觉得直接去问他也未尝不可。
走近几步,见他似乎在揉肚子。宋雁书抬头望望天,已过午时许久了,难道他还没吃饭?
宋雁书绕道去隔壁街道买了一碗面,蹑手蹑脚地走近贺晏明,还有五六步远时,贺晏明突然抬头,倒吓了宋雁书一跳。
贺晏明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陈府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看宋雁书,这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身。
“宋姑娘。”
宋雁书将面递给他,拉他一起坐下来,见他端着面不吃,不由笑道:“贺公子不会是怕面有毒吧?”
“不……不是……”贺晏明今天似乎有点呆呆傻傻的,听见这话,含糊了两句,便埋头吃面,没一会额头便热出汗。
宋雁书移开视线,盯着小簸箕里编好的一只丑丑的蚂蚱,等他吃完。
“多谢宋姑娘……”
不一会,身边传来贺晏明的声音,宋雁书回头,将面碗接过来,也不管贺晏明欲言又止的神情,起身到隔壁街道还面碗了。
还完面碗,宋雁书刻意磨蹭了一会,这才慢慢往回走。
却见贺晏明坐在巷口眼巴巴地望着这个方向,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宋雁书皱起眉头,今日的贺晏明怎么跟前夜相差这么大。
若说前夜的贺晏明让她忍不住怀疑他的动机,今日的贺晏明就让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惭愧。
宋雁书收起脸上的表情,走近坐下。
“贺公子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贺晏明默了一瞬,低头看了一眼,将头上斗笠取了下来,顺手理了理衣摆。
宋雁书冷眼看着他的行为,越发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了。
“宋姑娘,”贺晏明开口,仍有几分犹豫,“我昨日在城郊救了一个人。”
又救人?
宋雁书皱起眉头。
前夜,他明明是刻意等在那里,却说是碰巧救下。
而给父亲传信的人他认了,传的话不认。
他说他手下没有人,可田七听他的话,为他北上,传一个可以杀头灭族的消息,甚至丢了性命。张玉为着他,一路追着自己回到京城;
他还说自己不会武,可袖箭却能一箭穿喉。
还有那个被灭口的人……
如此种种,别说宋雁书了,随便问上一个人,都不会再相信他。
而现在他来找她,说又救了一个人。
宋雁书突然有了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让她罕见的有些烦躁。
如此漏洞百出,是觉得她好骗吗?
宋雁书下意识想嘲讽一句,又压下去了,见他不说下去,抱着还想看看他能怎么编的念头,笑道:“是被山贼追杀的女子吗?”
贺晏明回神,点点头,一脸惊讶地望着宋雁书。
“宋姑娘怎么知道?”
宋雁书险些没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她深呼吸一口气,道:“所以贺公子为何要来告诉小女这个呢?是这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贺晏明看起来更惊讶了,赞道:“宋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冷静,自己现在在京城,跟在雄州城不一样了,不能随便打架,冷静……
正在宋雁书极力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却听得贺晏明的下一句,愣了一下,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位夫人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北方近年收成不好,朝廷却连年增加赋税,她便随大家一起逃往雄州城。谁知刚入城,城中就发生了□□,似是逃难的百姓与宋家军发生了冲突。她惶惶恐恐地逃出来,与丈夫失散,一路南下,东躲西藏到了京城附近,进不得城,这才遇上了山贼。”
似乎也知道宋雁书并不怎么信任他,贺晏明解释得十分详细。
可宋雁书没有心思再关注这个。
雄州城地处偏僻,耕地稀少,土地贫瘠,民风彪悍,再加上一直是宋家世代驻守。因此从六十多年前起,雄州城的赋税等便是由宋家规定收缴的,这些年也一直有百姓源源不断地流入雄州城,所以不可能存在不愿接收逃难百姓的情况。
那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雄州城出现军民冲突?
联想到那封由贺晏明送给父亲的信,里面的共谋大事四个字猛地从宋雁书脑海里蹦了出来。
父亲忠君爱国,即便朝廷连年衰败,也从未有过他念。
即便那人真的想拉拢父亲,也应先来探探口气,而非直接送上一封几乎等同于谋逆的罪证。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自己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难怪总觉得哪里别扭……
当时觉得这封信并没有什么用处,再加上急着救人,又得知送信人就是刚刚救了自己与邵叔的人,便一直没有细思,而现在……
倘若送这封信的目的不是拉拢父亲,而是为了……逼反父亲呢?
倘若,这是被当做父亲与人勾结谋反的证据呢?
宋雁书急急站起来,正要回屋找贾虎钟承等人商议,突然想到什么,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贺晏明。
如果……这也是一个圈套呢?
信是他送的,消息是他带来的,而他并不可信。
自己关心则乱,反而容易将父亲陷入危机。
跳出对救命恩人下意识的信任之后,宋雁书决定自己先去见见那位夫人,看能不能寻出什么端倪。
“雁书能否去见见那位夫人?另外,那封信可是贺公子亲笔书写?”
贺晏明见宋雁书仍不信他,坦荡地点点头,“自然,那位夫人就在城郊院子里。至于那封信……”
贺晏明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在下亲笔书写。”
宋雁书眼睛一亮,回府同贾虎钟承二人约定回来的时辰。
贾虎追问宋雁书要去哪里,被钟承制止后仍不死心地说要跟着一起。宋雁书担心贾虎听见这消息,反而生出什么端倪,便敷衍了两句,急匆匆与贺晏明往城郊去了。
……
路上,宋雁书又问了些细节,心中有了猜想。
到了城郊后,远远见院门大开,宋雁书心里一突,贺晏明也吓了一跳,两人快步过去,却见一女子正拿着扫帚在清扫院中的落叶。
“李娘子伤势未愈,不易轻动。”贺晏明上前两步,将扫帚接过来。
那妇人腼腆地笑了笑,嘴里说着“闲不住”,转头看见贺晏明身后的宋雁书,愣了一下。
惊道:“是公子的娘子么?二位真是……”
李娘子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眼中闪过惊艳,似乎不知如何形容。
贺晏明有些尴尬,似乎正想解释。宋雁书上前道:“夫人哪里受伤了,可有大碍?”
李娘子摆摆手,“扭了脚,不是什么大事。”
宋雁书上前搀着李娘子进屋坐下,同她闲聊。
待贺晏明扫完院子进屋时,就见李娘子紧紧拽着宋雁书的手,泪眼婆娑,正跟她讲述自己与丈夫失踪的经历。
一番安抚之后,李娘子才平静下来,叹道:“得益于宋将军,雄州城虽是边境,却比好些地方都好过。谁知我们背井离乡,却遇上这种事。”
贺晏明看了宋雁书一眼,并未说话。
宋雁书见贺晏明眼神奇怪,也知他是在奇怪自己为何不说明身份。
但她此刻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李娘子在讲述自己与丈夫失散时,提到一个很奇怪的点。
李娘子的丈夫在入城前夕,曾很兴奋地对李娘子说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李娘子认为丈夫是在说他们马上就要进入雄州城,可以过上安宁日子了。李娘子虽然也很高兴,但还是有几分忧愁,因而劝丈夫沉下心,慢慢来。
谁知丈夫还很不高兴,说她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说到这里时,李娘子长叹短嘘,泪流不止,说自己与丈夫最后一面竟还吵了一架。
开城门后,来到雄州城的百姓一拥而入,丈夫一个劲地往前冲,完全顾不上她。
两人失散,不一会前方就传来奇怪的动静,人群又像刚刚涌进来一般,潮水般地涌出去。
李娘子被人群推搡,糊糊涂涂地就被挤到雄州城外。
李娘子找不到丈夫踪影,又见雄州城罕见地白日关闭城门,只好打算先回家乡。谁知家乡土地房屋都已被官府抢占,还将她打为流民。
她便只能一路南逃,希望能找个地方落脚。
可按李娘子所说,他们在当地做些特色小吃,算是小有地位的商贾之家,家境并不算贫困。
因官府又增加了税由,这才狠心背井离乡。
可即便雄州城赋税不重,新到一个地方,一切都不熟悉,又怎能坚信好日子就一定会来?
除非他提前知道什么。
而雄州城到京城骑马都需七八日,若是走路,至少需两月。并且李娘子看起来颇为柔弱,是如何安然无恙地走到京城的?
再有,李娘子只晚她两三日到京城。虽她一路上为了抓住一直追着自己的人,刻意走得慢,差不多也用了两个月。按这时间算下来,雄州城出事,应与自己离开是同一时间。
并且这一路,自己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再加上京城附近的刺杀,宋雁书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背后一定有人在算计他们。
可倘若只是为了给父亲捏造罪证,便没有必要让自己回京,更没有必要刺杀自己。
或许……宋雁书垂下眼睛,眼中闪过森森寒光,那人的目的,是逼父亲自己举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