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申时,这处也人烟稀少。
晓瑞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隔不远,但再回到这里,却感觉已经相隔千年。
那挂着白府的牌匾,早已卸下,转而代之的,是刻着“延福阁”的牌子。
这白府,何时成了延福阁。
晓瑞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竟,只是上前敲门却无人回应,敲了几次都没人开门。
不应该啊,按道理说排练也应当有人来开门才对。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晓瑞感觉不对,又往后退了几步看了一眼刻着“延福阁”的牌子,顷刻变成一缕烟来到了里面又化成了人形。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但看到周围的一切,晓瑞却皱起了眉,主殿早已换了样式——一座宽大的戏台。或许不能说是主殿换了,而是说这根本不是主殿了。
殿前宽广的前院也摆满了长凳,估计就是小男孩所述唱戏的地方。
如今一个人都没有。
晓瑞来到戏台前,忽而感觉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还有自己的无名小院。
一切都不一样了,顺着记忆才来到自己的无名小院前。虽然如今也是无名,但门换了样式,里面摆件以及院子当中的各种器具都已经换成了其他东西,甚至差点认不出,要不是那棵树还在。
晓瑞摸上旁边的墙。
“走时还没想过白府会就此消失。”晓瑞喃喃,“可惜了,世间再无白府。”
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晓瑞一惊,赶紧贴着墙躲起来,只听得:
“再备些酒送到后台,公主吩咐的。切不可怠慢。”
“是。”
“还有,通知下去,今天公主来了,不开戏。”
公主?莫不是那位丹杨公主?如今也来这了?
待余音平息,没了声响晓瑞才探出头来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出来。
“后台?怕不是后院给改成戏院后台了吧?”晓瑞说着,悄悄的来到了所谓的后台。
果不其然,但只一间普通屋子,也无记忆中宫中或者白府那般的令人羡煞的标志物件。
见四下无人,晓瑞才壮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
刚敲,晓瑞就后悔了。
身份没想好,理由没想好,啥都没想好手就先行一步了。
“进。”传出来的是一名听着年过中旬的女子声。
晓瑞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但屋内却全然不同——晃晃佛像鹤立其中,周围皆是香炉和贡品,以及一些书籍和器具,面前的还有在虔诚礼拜的一位女子,眼见她身着不凡,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女子,应当是那位丹杨公主了。
丹杨公主又拜了拜这才起身整理了下衣服,周围也无下人,如今就只有她们二人。
“酒呢?”丹杨公主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晓瑞,但四目相对的瞬间,本整理着袖间的双手却突然停下,眉眼也不可察觉的动了动,她就那样愣在了原地,眼神从呆滞变到疑惑再变到不可置信。
晓瑞看着她,也觉得那眉目间,似乎有些熟悉。
丹杨公主回过神来,犹豫的上前碰了碰晓瑞的手臂。
“公主...?”晓瑞问道。
但丹杨公主无回应,只是碰到晓瑞的瞬间,猛地深吸一口气,连连后退,那瞪着的大眼睛不停的打量的晓瑞,有害怕也有震惊,半响才悠悠来了一句:“你,你是晓瑞。”
晓瑞先是一惊,但似乎这句话触到了哪根弦,晓瑞想起了谢意绾,而对比一二,晓瑞震惊的发现,这位丹杨公主似乎就是谢意绾。
可能晓瑞的感觉没谢意绾深刻吧。过去了这么久,十几年前消失的人又突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这么冷不丁的,乍一看,容貌身形竟都未改变过。
“承蒙公主还记得我。”晓瑞行礼。
谢意绾慢慢的摇着头,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
其实晓瑞也觉得惊讶,虽然她也知晓凡间是过了许久,但算上来谢意绾也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但为何如今看着却老成这样,脸上的沧桑与皱纹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四公主完全重叠不上,不过她居然记得自己,这是很难得的了。
“仙人,你是仙人!”谢意绾喊着要跪下行跪拜礼。
晓瑞一看使不得,连忙扶谢意绾起来,“诶,公主,公主!”
谢意绾紧紧抓着晓瑞的手臂,“活神仙,我苦心修道一辈子,终于见到活神仙了,活神仙!您要不要吃点什么,这...这有好多...”
“公主!我不是神仙,我是晓瑞!”晓瑞喊道。
谢意绾平缓下来,双手也弹开似的放开了晓瑞,又站直了身体,深深的叹了口气。
晓瑞还怕她见到自己做出什么应激反应,就一直警惕着。
但没想到的是,刚刚情绪还那么激昂的谢意绾,这会又变得十分平静。她突然笑了一下,说道:“晓瑞...晓瑞,我居然,还能见到年轻时候的故人。”说着,抬眼看向晓瑞,但这一看,晓瑞却觉得她更加的苍老,不禁让晓瑞猜疑这几年发生了什么。
“你可平安?”
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晓瑞猝不及防,晓瑞是断然没想到谢意绾会突然问句这个的,在旁人看来,还不知道她们曾经的关系有多好呢。
但晓瑞看着她的模样,却也只能将她当成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说道:“平安,你可安好?”
仿佛多年朋友的普通问候。
谢意绾久久不语,只是垂下眸来,每次起唇晓瑞都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谢意绾每次开口都只是叹气。
“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吗?”晓瑞问,“四公主。”
听到“四公主”三个字谢意绾又笑了一下,“四公主...久违了。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四公主了,是丹杨,是皇帝的姐姐。”
晓瑞轻轻点了点头。
谢意绾抚上衣袖,缓缓说道:“当今的皇帝,你认识。是...当年的五皇子。”
晓瑞看向她,“五皇子?居然是五皇子,他居然...”
谢意绾浅笑道:“没想到吧,我那个废物皇弟,最后是他继位了。”
晓瑞不语,总感觉谢意绾的言语间竟是无奈。
谢意绾又看向晓瑞,但换了种称呼,“故人,你可想知晓这些年?”
故人。
或许晓瑞现在的意义对如今的谢意绾来说已经全然不同了,她已经无心猜测晓瑞是何等身份能做到容颜依旧,也不再想晓瑞是如何进来,来见到自己的了。
现在只是故人。
她憋了好多年啊,好多好多年,这些岁月又有谁陪在自己的身边,宫墙无情。
终于死前又遇故人。
“我当年,在你们消失之后,便将这白府改成了戏台,就是如今这模样。想当初,这白府是人人皆想来瞧上一眼的,哪还能进来听戏,自然,生意兴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谢意绾说着笑着摆摆手,“你们走后的第...第三年,当时的状元给我当了驸马,我们,很幸福,很幸福。”
谢意绾说着,眼神空洞,神情麻木,“我们还有了三个孩子。”谢意绾掰着手指头,满含泪水,直到一滴落至指尖,“我记得,我记得是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晓瑞不免皱起了眉,为谢意绾的伤怀深深共情。
幸福的接下来,就是但是了。
“但是,但是父皇病重了。夺嫡之争,害得我的驸马被迫出征,战死边疆,连尸首都没回来。我的孩子,我的儿子,被人算作棋子,十岁的年纪,被刺死于江舟之上。我的女儿,一个小小年纪便嫁了人,被妾室害死,一个饱读诗书,却惨死狱内。”谢意绾说着,身旁的烛火将她眼眶内的泪水照得发亮,她颤抖着抚摸着双手,双手向内,抚至胸前,她无奈又悲哀的神情是对往事无声的抗战,痛恨与悲伤交织在心间。
也难怪,见到晓瑞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世人见面常常会问“吃饭了没”,再者,就是“可否平安”。
晓瑞双唇微启,面对这一连串的人物和结界,很久都不能接受。谢意绾说出来风轻云淡,但谁又知道面对自己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故去是何等感受?何况,凶手皆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死了,都死了,那帮人都斗死了,留的是双腿残废的五皇子登基。”
谢意绾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当年的五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得宠的一个。双腿,应也是在夺嫡之争中被人害的。
“我先前,我小的时候最看不起他了,母亲不争气,自己也不争气,总是随遇而安。我还总是让他替我跑腿办事,他总是答应,我还嫌弃他蠢。”谢意绾又说,“可谁曾想,就是他这般的性子,留了他一条命,而他的那双腿,是为了保我。”谢意绾说着再也控制不住,手背捂着嘴巴,轻声抽泣起来。
晓瑞上前,站在她的旁边,轻轻拍了拍她。
她虽然真的是神仙,但悲悯凡人她能做的只有拍拍她。
苦...
自古帝王家皆无情,有情者要么坠落深渊,要么身居高位,但结局,总是悲哀的。
“你可还记得,芊银和烟慕。”
晓瑞点点头,“我知道芊银。”知道连芊银的结局。
谢意绾吸一口气看向天花板,说道:“烟慕啊,算得上是陪我最久的,她是我们三个中,结局最好的了。她嫁给了个商人,好在幸福快乐,虽然一直没有孩子,但夫妻恩爱,前几年,病逝了。从此世间再无人,无人陪我走完剩下的日子。”
晓瑞叹息道:“我从未想过,大家会如此。”
谢意绾笑了,笑得苦涩,“早就该想到的,有什么意思呢。”又看向晓瑞,“你要不要去见见...五皇子?”
晓瑞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你就当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吧。”
谢意绾垂下头去,“你说我死后,能不能像你一般,成了神仙。”
晓瑞抿了抿唇,“神仙没什么好的,悲伤的,痛苦的,都得一直记着,死了就是灰飞烟灭,尸骨都不会留下,回不来的。”
“可人世间苦啊,我不想再来一遭了,你说,你说我为何白白来这一遭。”
对啊,为何白白来这一遭,又没人问过自己,也白白受了一生的苦,最后还是独自闭眼,无人忆起。
过了好久,晓瑞才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谢意绾眼睛无神,平静的说道:“后来?哪有什么后来,他们都是在中途走的。”
晓瑞本想再安慰些什么,但谢意绾抬头看她,“晓瑞,你与景王的佳话,早就传遍了京城,大家都觉得,你们二人双双升仙,成了一对眷侣,而这也是,这延福阁的主打戏曲。”谢意绾顿了顿,“延福阁三个字,也是因为你们。我其实很羡慕你的。”
“我没什么的好羡慕的。”晓瑞说。
谢意绾笑了一下,“那是你不懂。”
又不懂。怎么所有人都在说自己不懂。却又没有人让她明白。
“不懂...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晓瑞语气平淡。
谢意绾抚了抚晓瑞,“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也不少了。而你的眉目,也有些许忧愁。”
晓瑞笑了,“还真是劳烦您,注意我的忧愁啊?”
谢意绾也笑了,仰头大笑,“年轻的时候想输赢,到了现在,只求得内心安宁。我原先四处结交官员,皇子,但最后才发现,这条路,还是得我一个人走,很多事,还是得由我自己想明白。”
晓瑞看向她。很多事,得由自己想明白。
花开,花落。一切的一切皆化作烟云而去。
白府退变成延福阁,而延福阁,又该变成什么。
晓瑞无法干涉变迁,也同样无法干涉凡人的命数。
“我早就想好了,本打算放到酒里,这样伴着酒香还甜些,可下人迟迟不来,我就不罚他们了,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你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安慰,我总算完成了我的愿望,谢谢你,没想到最后是你听完我的一生。”
“我不能干涉,但我可以陪着你。”
谢意绾高高举起一个药瓶,亮蓝色的药瓶与黄色格调的屋子显得十分违和,但就是这样一个药瓶,结束了荒唐的一生。
嘴边血落,药瓶落,泪落。
“今天不开戏,孩子们又要伤心了。”
谢意绾在晓瑞的注视之下,就这样离去了。这像是缘分,没想到来凡间这一遭,还亲眼见证了谢意绾的玉殒,还是在昔日的白府。
但晓瑞却更加难以释怀了,不只是伤心与谢意绾的死,而是她突然感觉到,身为神仙,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世间的愁苦,悲情,她能做的就只有悲悯。
晓瑞忍不住眼泪,但仰着头不让泪水留下来。
怎么都走了呢。
虽然在凡间的时间也不长,但...就连白府都不曾留下。
终究,最怕的分别接踵而至。先是雀青师姐,如今又是凡间旧人在她面前结束悲惨的一生。胸前的心跳越发猛烈,有什么东西压着晓瑞,喘不上气来。
愿她下辈子。
“愿你平安。”
...
离开了延福阁,晓瑞怅然若失。
走在街上的人群中间,正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时,晓瑞却突然感觉身后不对劲。
回头看去,并无异常。
晓瑞提高了警惕,仿佛又在慢悠悠的走着,但注意却一直放在身后。
过后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有了,这次晓瑞回头看去,却发现了不远处房顶之上的一抹十分显眼的素白。
她的时间,好像也不多了。
嘶...好像本来就不多。
等晓瑞回到华桐山,早就过了申时了。萧宿也是等了许久,好几次不放心都回去找她,就是一直没找到,直到晓瑞回到院子,萧宿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你这是去哪了,这么久?”萧宿上前问道,还看了看晓瑞,确认全身上下都安好才罢休。
晓瑞的思绪本不在这,但回神后却笑道:“我没事,就是...中途有些饿了,去找了点吃的。”
萧宿点点头,“那就好。那现在呢?还饿吗?”
晓瑞笑着看着他,“咋啦?你做了好吃的?”
萧宿也笑了,“自然。”
二人进屋,晓瑞发觉饭桌上摆着的正是鲜糍粑,酥香糕之类的。
晓瑞的嘴角平了一下,没多说什么,依旧笑着坐了下来。
“我们分别后,我便又回到了那个摊子,我看上次你喜欢吃,就买了些,但早就凉了,我就试着自己做。你尝尝看。”萧宿也坐下,满怀期待的看着晓瑞。
晓瑞拿起一个酥香糕尝了尝,“不错,挺好吃的。”
萧宿不好意思的笑了,“那我去做饭。”
晓瑞拉住他,“诶,不用了,我吃这些就够了,你要不陪我坐会吧。”
但萧宿却说,“那怎么行,吃这些肯定不饱肚子,我再去做些,吃不了就做少点,但主食还是得吃的。”说完,便一头扎进膳房。
晓瑞看着膳房的门,失了笑容,又将只吃了一口的酥香糕放回到了桌上。
她哪还吃得下。
萧宿兴致勃勃的做了些家常菜,但端菜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晓瑞早已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而桌上变化的只有刚刚咬了一小口的酥香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