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房间不大,进门右手便是用竹帘隔起来的睡觉的地方,左边是柜子与一张长书桌。
风雪透过窗缝落进来,吹得桌上的书卷哗哗作响,顾青青能想象出少年坐在桌前认真看书的模样。
怀里的糕点早就凉透了,不过凉了也还能吃,她取了食盒,将其搁放在了桌间一角。
房间内的摆设很简单,也很整洁,还跟家中他的房间一样。
顾青青没有乱动东西,绕着房间打量了一圈,在书桌背后的墙上看见了一幅画像。
画像上描着的是一名女子,头戴青簪,身着青衫,甚是眼熟。
顾青青皱眉思索了片刻,慢慢走了过去,待走近她才瞬间明白过来,方才那位老伯为什么会说看见自己就知道是顾心安的姐姐错不了。
那画像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女子身着衣裳,与头上那支青珠簪子,正是顾心安中秋前托林故言带回去送给她的礼物。
顾青青抬眸,指尖缓缓摩挲过那画像,不由轻笑了出来。
那衣衫和簪子她都还没穿戴给顾心安看过呢,没想这小子竟能将自己盲画出来,还画得这般相像。
“傻子。”顾青青低喃了声,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淡笑。
窗外白絮飞扬,风雪愈渐大了起来。
顾青青在那画像前站了许久,直到脚心被寒意浸得麻木,她才回神在桌前坐了下来。
今天大年三十,顾心安能被孟家接回去过节,是不是已经说明他的身份被坐实。
是不是说明,他根本不是什么没人要的野孩子,而是孟府早年遗失的唯一一个身份尊贵的公子孟晚棋。
顾青青脸枕着书卷,那书页间还残余着少年留下的气息,清冷的气味混合笔墨的馨香……
她恍了神,目光落在那桌角的食盒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寒风吹过窗格,一颗雪粒落入眼眸,冰凉转瞬即逝。
顾青青下意识地裹紧氅衣,才发觉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时泛了微热。
寒意冻僵了指尖,她轻轻拨开下一页书卷,熟悉的味道竟让深处寒冬的人生出了困意。
她整理了思绪,从桌前坐起来,外面天色已经渐暗,可少年并没有回来。
今日团年,晚上要陪家人吃团圆饭的。
她深知自己是等不回少年的,因为今天日子过于特殊,她来得不是时候。
顾青青撑着麻木的腿站起来,手指拂过眼角,那处有些湿润,她却不知是泪,还是风吹落进来融化的雪。
她拢紧氅衣,推门走了出去,遗忘了屋内的食盒。
老大爷还在院子里扫雪,见她要离开,关切地问道:“姑娘要走了吗,小顾还没回来……”
“老伯,如果他回来,麻烦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顾青青攥着衣角,对他鞠躬:“谢谢你了,老伯。”
“哎,姑娘……”
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老大爷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车内的火炉已经凉透,出去闲逛的小羊也还没回来。
要入夜的天空暗沉,雪絮如鹅毛般簌簌而落,天似乎更冷了。
街道上人影寥寥,行色匆匆,都在忙着归家与家人团圆。
顾青青没有驾马车,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雪落入氅衣,化成凉意,待到肩头的雪瓣能完整到不融时,天色已经彻底黑尽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顾青青脚步停在了一堵高墙之外。
青瓦朱壁遮掩了视线,她抬眸望去,看见了高门门楣上刻有孟府两个大字。
她脚不由地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又猛地顿住,要去敲门吗,她这样想。
可敲开了门后,又能怎么样,去打扰人家团圆吗,还是去质问顾心安?
顾青青垂下眸,孤独地立在雪中,第一次这么的彷徨无助。
高墙阻隔外面的寂静寒冷,里边便是团圆与温暖,她仿佛听见了从墙内传出的欢声笑语。
顾心安在外吃苦受罪了这么多年,如果此刻他在这高墙之内,那应该会十分开心的吧。
她凭什么去惊扰这份美好,她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夜色搅乱了风雪,顾青青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在它融成水珠时,转身离去。
“青青姐!”小羊在街角处找到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青青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小羊一边啃着手里蜜枣,一边迎上来递了一包给她,“吃吗,我刚买的。”
顾青青眼角噙着微红,垂下眸摇了摇头。
小羊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伸出胳膊来,说:“我买了好多好吃的,青青姐想吃啥,我这都有。”
“你吃吧。”顾青青实在没胃口,轻声道:“天黑了,该回去了。”
“好,我也逛的差不多了。”
小羊抱着一堆零食,心满意足,说:“我方才去下车那里找你了,里面的老伯说你早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和弟弟出去玩了呢。”
顾青青不吭声,她又问:“怎么样,青青姐见到弟弟了吗?”
顾青青没有回答,垂眸轻点了下头。
小羊看见她手中的食盒没在,还以为是见到了,蹦蹦跳跳地在前头跑,道:“那好,咱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马车迎着雪出城,天地间昏暗一片。
小羊在马前冷得瑟瑟发抖,说:“今晚怕是要下暴雪,幸好咱们走的早,不然该回不去了。”
窗帘没有放下来,顾青青靠在马车里,目光落在窗外,似感觉不到冷一般。
小羊没听到她说话,挑来帘子把脑袋探进来,问道:“青青姐,你怎么了?”
“没事。”顾青青低声回答。
小羊一脸疑惑:“那你怎么看着不开心呀?”
顾青青双手掩在袖里,转头看了她一眼。
小羊立刻瘪嘴,说:“火炉熄了,车里比外边还要冷,青青姐你坐稳些,我要加快速度了。”
夜色朦胧,急雪吹歪了灯笼,里边烛火摇曳。
朱红色大门从里边被打开来,暖黄的光乍泄出来,映着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手挑灯笼,撑起高伞,拒绝了要出门来送他的人。
雪淹没了脚踝,少年在雪中立了半刻,然后才转身往街后走去。
塾院门前,猛落的大雪遮盖着脚印稀稀落落一片。
少年推门而进,一面拍着肩头的雪水,一面去了后院房间。
“我走的时候没有合门吗?”看着半开的房门,少年脚下一顿,停在了门前。
房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他挑起灯笼往里打量了几眼,确定没有人后,才轻捶了下脑袋走进去。
灯笼微亮,房间昏昏暗暗,风雪从窗口灌进来,吹散了气息。
少年卸下氅衣,走到过去合上了窗。
房内烛火被点亮,映出少年清冷俊美面容,他双眸迎着光落在了墙壁间的画像上。
女子姣好的面容被照得明艳动人,少年抬眸凝着她,唇角间笑意分明,短短几息内,目中星芒如温柔缱绻。
看了许久,他才收回视线,转而伸手去将那画幅取了下来,放在桌面上摊开。
那画像中女子的脸庞上有一道浅浅的指甲印,少年低垂着眉眼,片刻后注意到。
谁来房间动了他的画?
少年眉头微蹙,有些紧张,视线扫过那画像,落在了桌角边的食盒上。
“这是?”
他将画抚平,重新挂上了墙。
食盒是用细竹丝编织而成的,中间缝了青绸,少年心头咯噔了一下,没有伸手打开,而是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书桌。
桌上翻开的书卷里也被折了一页,像是有人看过后被压平了。
到底是谁来过他的房间!
少年来不及检查什么,提了桌角的食盒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是半盒精致的糕点。
香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儿,喂进嘴里尝起来。
入口软糯,独属桂花的清香饶舌缠绵,他低眸一瞧,瞧见了手中那半块糕点的馅儿。
是嫩的豆腐脑。
味道也十分熟悉,跟中秋时孟府里丫头拿过来一模一样,同样是桂花,同样是豆腐馅儿……
少年再也站立不住,取了氅衣披上肩头,连灯笼也没挑,就冲出了门。
转角,他与前来巡院的老大爷撞了个正着。
“小顾回来啦?”
少年脚一顿,抓住他的胳膊:“陈伯,今天院里有来人吗?”
“额……”老大爷愣住,不知道咋回答他。
少年语气急促:“有没有一位女子过来寻我,她现在在哪儿?”
老大爷犹豫了几秒,说:“有倒是有,就是……”
“是不是跟我房间里画上的一模一样?”
老大爷想起女子临走前交代自己的话,一时有些语噎:“好……好像是……”
少年已经等不及他讲完,转身往院子外奔去。
塾院门从外面被推开,进来一个浑身是雪的人,撞见慌慌张张的少年,忍不住嘲道:“哟,恋姐怪,这大晚上的你匆匆忙忙要去哪里呀?”
少年也不跟他斗嘴,抓住人的肩膀就问:“你骑马回来的!”
那男子与他同样年岁,被摇得一阵头晕,大声道:“是骑马回来的啊,怎么了,你疯了吗,我脑子都要被你晃出来了!”
少年松开他,夺门而出,说:“把你马借我用一下!”
男子追出来:“你借马做什么,要出城吗。”
少年翻身上马,也不吭声。
男子焦急道:“我才回来呢,外面雪猛地很,你这时候出去不要命吗?”
“快得话明早还你,慢的话春节之后。”少年不听他劝,打马就走,“如果我后天赶不回来,你帮我给先生告假!”
“喂!恋姐怪!”男子气得大喊:“我还没说答应呢!”
风雪骤急,淹没了马蹄声。
男子缓过神来,少年已经消失在了雪雾尽头。